知行合一王阳明-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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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角度来说,如果没有王琼,王阳明不过是个哲学家,不可能在军事家中拥有一席之地。
王琼在朱厚熜未进北京时就被杨廷和排除,罪名是:私通钱宁、江彬等乱党。这个罪名从王琼的行为上看是成立的,王琼和钱宁、江彬的关系的确很紧密。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当时的中央,想要做成大事必须通过朱厚照身边这两位红人,王琼之所以主动结交他们,就是为了让王阳明在江西百无禁忌,否则,一旦派去监军,王阳明将会束手束脚、难以成事。
结交皇帝身边的红人是一个政治家变通的智慧,多年以后的张居正能让半死不活的明帝国重获生命力,靠的就是和宫中的大太监冯保的友谊。但对于朱熹门徒的那些君子来说,君子和小人势不两立,你就是和那群小人打个招呼都是罪过。
法律专家杨廷和排挤王琼只和政治有关。自朱厚照死的那天开始,王琼就对杨廷和的自作主张非常厌恶,杨廷和清醒地认识到,必须要把这块石头搬走,他才能控制政局。
王阳明弟子们的担忧不仅于此。有弟子说,几乎所有的政府官员都是朱熹门徒,对王老师您的心学深恶痛绝,您进中央政府和进龙潭虎穴有何区别?纵然朝廷上有为王老师您讲话的人,那也是位卑言轻之辈,王老师您虽然有良知在身,能乘风破浪,可咱们在江西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经历大风浪?
还有弟子小心翼翼地问:“王老师难道有官瘾?”
王阳明瞪起眼睛来,说:“胡说!我怎么会有官瘾?我早就教导过你们之中进入仕途的人,仕途如一张网,进入后就会被沾上不得转身,所以千万不要沉浸在里面,要懂得站在网上看。但也不是要你不作为,是要你看明白,然后进入网中去做,做完就赶紧撤出来,这样才能不被仕途牵引,不被功名利禄所累。”
说完,他叹息一声说:“皇上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我虽然能力有限,但皇上既然能想到我,说明我还有利用的价值,我应该去。”
有先见之明的弟子说:“恐怕去不了京城。”
王阳明问原因。
弟子回答:“杨廷和是朱熹忠实的门下走狗,绝不容许您这样的异端。”
王阳明说,不能以恶意推测别人,杨廷和是识大体的人,不会为难我。
这可能是心学的一个缺陷:绝不要先以恶意去推测别人,否则自己就先恶了,一旦如此,就是丧失良知的表现。那么,不要先以恶意去推测别人,该如何防止别人的恶意(以欺骗为例)呢?比如有弟子就向王阳明提过这方面的担忧:“人情诡诈多变,如果用诚信应对它,经常会被它欺骗。很多骗子行骗成功就是利用了人们的厚道和诚信。但是,如果想不被骗,必须事先能察觉,可事先察觉的前提必须是把每个人都当成潜在的骗子。可这样就违反了孔子‘不要预先猜测别人欺诈自己,不要预先揣度别人不诚实’的忠告。也就是说,我这样做,就把自己变成了那种不诚实、不厚道的人了。”
王阳明告诉他:“这是孔子针砭时弊而言的,当时人们一心欺诈别人,做不诚信的事,而深陷于欺诈和不诚信的泥潭中;还有人不会去主动欺诈别人,但是缺乏致良知的能力,而常常又被别人所欺诈。孔老夫子并非是教人事先存心去体察他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只有心怀不轨的人才事先存心,把别人看成是骗子。可即使他时刻防备,也很难不被欺骗。原因很简单,他把别人当成骗子,就证明他也是骗子。他总是防备别人,心力交瘁,偶一疏忽,骗子就乘虚而入了。”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苦下致良知的功夫,就可以避免被人欺骗,更可以避免别人的攻击。问题是,攻击和欺骗的主动权不在我们手中,而在对方的手中,比如杨廷和,他即使知道王阳明没有把他当成坏人,也不会撤销阻挠和攻击王阳明的行动。
王阳明绝不能来中央政府,这就是杨廷和给他自己和他所控制的政府定下的基调。杨廷和和王阳明结怨已久。王阳明当初在江西剿匪,不停地给王琼写信报捷,信中只字不提内阁,杨廷和这位首辅面子上当然过不去。王阳明在这件事上做得的确有些失误。人人都知道,他王阳明虽然是兵部推荐的,但内阁位于兵部之上,王阳明至少应该提一下内阁才对。另外,杨廷和在思想修为上和王阳明也是水火不容。所以杨廷和对臣僚们说:“皇上要王阳明来京肯定是寻找外援,王阳明的主张必然和我们的相反,所以他绝对不能来京。”
有人认为王阳明来到京城后无依无靠,他的弟子都聚集在政府下层,无关大局,杨廷和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杨廷和严肃地指出:“王阳明非同小可,不说他那野路子的学说,只看他在江西短时间内创建的军功就能说明这是个狡诈多端的人。这种人,不能让他来京城。”
其实,杨廷和还有一点忌讳没有说,那就是,王阳明和王琼的关系非常密切,他担心王阳明来京后皇上会重新重用王琼。
他对朱厚熜提出自己的意见,朱厚熜的娃娃脸阴沉下来:“我是皇帝,任用一个人还需要你的许可?”
杨廷和吃了一惊,他发现皇上对他的不满已溢于言表,不过他明白皇上对他的不满还只停留于言表,他说:“先皇才驾崩,此时不宜行封赏之事。”
朱厚熜跳了起来:“这是哪门子规定?”
杨廷和是法律方面的专家,这种规定他随时可以找出一百条。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地面,仿佛地面有法律条文一样,滔滔不绝。
朱厚熜发现在这方面他远不是杨廷和的对手,摆手示意他停下。他知道自己这次请外援的行动失败了,但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我是皇帝,君无戏言,如今已宣王阳明来京,难道要我食言?”
杨廷和早已为他想好了王阳明的结局,这想法是非常随意的:可让他返回江西南昌,继续担任他的江西巡抚。
朱厚熜深深地鄙视起杨廷和,因为这实在不是对待一位功勋卓著的高级官员的态度。可杨廷和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这让他如芒刺在背。
必须要扳倒杨廷和!这是朱厚熜当时最真实的想法。但现在,他只能忍耐: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王阳明走到钱塘,杨廷和的圣旨来了:国丧期间不宜进行封赏事,王阳明立即回南昌履行江西巡抚之职。杨廷和还擅作主张,免去王阳明南赣巡抚的职务,由他指定的人选担任。
王阳明百感交集,几乎要仰天长啸。他如掉进冰窟窿里,浑身冰凉。他没有赞赏那位有先见之明的弟子,而是看向钱塘江,此时还不是钱塘江大潮来的时候,但他分明感觉到潮水互相冲击的巨响。他忽然想家了。
1521年农历七月,王阳明向中央政府告假,杨廷和允准。一个月后,王阳明回到阔别已久的浙江余姚。他的父亲王华喜极而泣拉着他的手诉说:“当初朱宸濠造反,有传言说你也参加了,我却对人说,我儿向来在天理上用功,知道是非对错,绝不会做此愚昧之事。后来又有传言说你和孙燧等人遇害,我悲伤过后是欣慰,因为你做了忠臣。再后来我听说你讨伐朱宸濠,原来你还活着,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每天都焚香祷告你能马到成功。再后来,我听说皇上身边的那群小人拼命地想把你置于死地,我每天所做的事还是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化险为夷。而我也知道,公道自在人心,你必能全身而还。如今你回来了,可见世上的确有天理这回事啊!”
父亲的一番话让王阳明流下愧疚的眼泪,说:“让父亲总为我牵肠挂肚,真是不孝!”
王华说:“我之所以担心你,是因为你在名利场中,不过现在我不必为你担心,当我见到你第一眼时就发现功名利禄在你眼中已是浮云了。”
知子莫若父,王阳明的确早已看淡功名利禄。有一天早上醒来,王阳明对弟子说:“昨日穿着蟒玉(江西巡抚的官服),大家都说荣耀,可脱衣就寝,只是一身穷骨头,何曾添得分毫?所以,荣辱不在人,人自迷耳。”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酒、色、荣辱都是心外之物,如果心外无物,何尝能为物所迷?!
然而有一样东西是人无法不迷的,那就是亲情。它和我们的良知一样,与生俱来。王阳明曾指着他当年出生的那个阁楼,心情沉重地说:“我的母亲五十年前在这里生下了我。阁楼还在,我还在,母亲大人早已不在了。”当他看到年迈的父亲和荒草萋萋的祖母坟墓,不由下泪。
有耍小聪明的弟子问道:“老师您曾教导我们不要随意动心,此时为何而动心?”
王阳明擦掉泪水说:“此时此刻,不能不动心!”
对于亲情,很少有人不会动心,这是人良知的表现之一,正如朱厚熜非要给他父母正当名分一样,就是良知。令人齿冷的是,杨廷和和他控制的政府非要朱厚熜泯灭良知。对于朱厚熜而言,杨廷和简直丧尽天良。
对于丧尽天良的人,朱厚熜唯有抗争到底。1521年农历八月,朱厚熜命令礼部去湖广迎接他的亲娘。杨廷和命令礼部:以王妃的礼仪迎接,不能以皇太后的礼仪。朱厚熜的母亲大怒,拒不进京。
朱厚熜七窍生烟,脱下龙袍,声言要回湖广,而且马上收拾行李。杨廷和慌了,这是明摆的事实,一旦朱厚熜真的走了,他杨廷和就有不可推卸的政治责任。他终于退后一步:迎接朱厚熜的母亲可用皇太后礼仪。但在称呼上,不得变更。
杨廷和退一步,朱厚熜自然就进了一步。只要在前进,那就必能抵达胜利的终点。朱厚熜是这样想的,忽然又想,如果有人助力,那就更好了。
像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热切的希望,“助力”翩翩而来。
再见,杨廷和
来的“助力”当然不是王阳明,他正在余姚置办父亲王华的丧礼,全身心沉浸在父子之情的漩涡中,心无旁骛。1522年农历二月,王华安详地离开人间,享年七十七岁。
王华是王阳明一生中最敬慕爱戴的人。他年轻时和父亲王华常有冲突只是性格使然,王阳明内心深处始终把父亲当成一个伟大的人,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父亲。王华同样如此,他亲眼看着王阳明从一个叛逆少年成长为国家栋梁,到后来,他几乎深深地佩服起自己的儿子来。当他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刻,朱厚熜第二次封王阳明新建伯的使者们到达余姚,王华在病榻上对王阳明说:“不能有失礼之处,扶我起来迎接使者。”使者走后,王华问王阳明:“有失礼否?”王阳明回答:“没有。”王华颔首,闭上眼睛,离开人世。
王阳明号啕大哭,像个孩子。大家都以为他会哭得神志不清,可半天工夫,王阳明就从伤悲中恢复过来,投入到葬礼的筹办中去。像是排兵布阵一样,王阳明把门下的弟子们按照素质的不同分工,比如他让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负责出纳,让平时非常注重卫生的人负责厨房,让嘴巴灵活的人负责接待客人。余姚风俗,葬礼非常奢华,有肉有酒,连桌椅都要置换新的,王阳明把这一风气革除,一切从俭。
不过几天后,他又吩咐厨房烹饪几样荤菜。他对弟子们说:“你们这些人啊,平时就有酒有肉的,突然吃素,肯定受不了,所以我为你们添个荤菜。而那些来客大都是浙江余姚人,不添加荤菜,就会和他们的习俗产生冲突,这是权宜之计,也就是致良知。”
任何时代,提倡俭朴都是天理使然。不过也要实事求是,王阳明的这一举动并未违反天理,相反,他在处处为别人考虑,恰好符合了天理。杨廷和如果懂得这个道理,就不可能有“大礼议”事件。而正因为他不懂这个道理,才会有懂这个道理的人出现,这就是朱厚熜所希望的助力。
助力来自三个人,第一个是曾大力邀请王阳明到贵阳讲学的席书,此时正以都御史的职务在巡抚湖广(湖北南部、湖南及广东北部地区);第二个是王阳明最忠诚的弟子、吏部官员方献夫;第三个则是王阳明最聪明的弟子之一、南京刑部主事黄绾。三人将心比心地认为朱厚熜应该听从良知的指引认亲生父亲为皇考,同时也就认定杨廷和一党的行为违背天理良知。
朱厚熜看到三人的上书后,心花怒放,马上重新提出要认自己亲爹为皇考的问题。杨廷和坚守阵地,寸步不让。1522年农历十一月,朱厚熜祖母去世。按礼,皇帝的祖母去世,朝廷应该披麻戴孝三个月,可杨廷和让礼部下达命令:披麻戴孝十三天。朱厚熜的肺都快要气炸了,他私下指使被杨廷和驱赶到南京的张璁联合各种力量反击。1523年农历十一月,张璁、南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