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学记-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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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后悔我的搬,如果不搬,永远不能体会出,有这么多人在深深的关爱着我。
新家一片大乱,爸爸做了总指挥,他太了解我,把挂衣服和放被褥的事情派给家中的女性……妈妈、姐姐、弟妹。把书籍的包裹,打开来,一堆一堆的书放在桌上、椅上、地板上,是弟弟们流着汗做的苦工。爸爸叫我,只要指点,什么书上哪一个架。什么瓶,在什么地方,我才发觉,怎么那么多东西啊,才一个人的。光是老碗和土坛子就不知有多少个,也不是装泡菜的,也不是吃饭的,都成了装饰。
腹稿事先打得好,什么东西放什么地方没有犹豫,弄到黄昏,书都上架了,这件大事一了,以后的细细碎碎,就只有自己慢慢去做了。
那一夜,印度的大块绣巾上了墙,西班牙的盘子上了墙,早已框好的书上了墙。彩色的桌布斜铺在饭桌上;拼花的床罩平平整整的点缀了卧室。苏俄木娃娃站在大书前,以色列的铜雀、埃及的银盘、沙漠的石雕、法国的宝瓶、摩洛哥的镜子、南美的大地之母、泰国的裸女,意大利的瓷做小丑、阿拉伯的神灯、中国的木鱼、瑞典的水晶、巴西的羊皮、瑞士的牛铃、奈及利亚的鼓……全部各就各位……和谐的一片美丽世界,它们不争吵。
照片,只放了两张,一张跟丈夫在晨雾中搭着肩一同走的挂书桌右墙。一张丈夫穿着潜水衣的单独照放在床头。而后,拿出一大串重重的褐色橄榄木十字架,在另一面空墙上挂好,叹了一口气,看看天色,什么时候外面已经阳光普照了。
电话响了,第一次新家的电话打来的是妈妈。〃妹妹,你没有睡?〃她说。
〃没有,现在去花市。〃我说。
〃要睡。〃
〃要去花市,要水缸里有睡莲,要小楼上全是植物。〃〃家,不能一天造成的,去睡〃
〃妈妈,人生苦短,比如朝露……。〃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命令你睡觉!〃
〃好。〃我答应了,挂掉电话,数数皮包里的钱就去拿钥匙,穿鞋子。
那个下午,我有了三缸莲花,满满一室青绿青绿的盆景。不行,我不能休息,地板得重擦一次,玻璃窗怎么不够明亮,屋顶花园还没有浇水,那盏唯一没有调光器的立灯得换成八十烛光的,书架上的书分类不够好……对不起你,妈妈,如果你以为我正在睡觉,那我也就安心。
人生那么短,抢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我不愿慢吞吞的老死。
〃妹妹,你这次搬家,让妈妈爸爸送你一架电视机好不好?〃父母同时说,我在他们家里。
〃嗯……自己买,只买一架录放影机好了,从来不看电视的,不用电视机了。买录影机去租名片来看,这个我喜欢。〃〃那你怎么看?〃大弟吓了一跳似的。
〃就用录影机看呀!〃我奇怪的说。
〃看哪里呀!〃大弟叫了起来。
〃就看好片子呀!〃我也大惊。
〃没有电视机,你想只用录影机看片子?!〃
〃有什么不对?〃
〃你白痴啦!嗳唷……。〃
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电视机和录影机的相联关系,这又大吃一惊。
过了三天,妈妈带了一个长得好整齐又和气的青年人来,他带来了电视机和录放影机,我只有将它们放在屋内最不显眼的角落。
那个青年人,装好天线,热心的教我怎么使用。我的问题多,他一样一样耐心给我讲解。我问他什么名字,他说叫他小张好了。
小张又来过两次,都是因为我太笨,他教过的就给忘了。那一阵睡眠不足,记忆力立即丧失一半,我知道,眼看精神崩溃就在面前了。
那个录影机,的确给了我极大的快乐。每个星期,我放自己三小时假;看影片。一周一次,其他的时间,仍然交给了要写的歌词、家事,还有三更半夜小院里的静坐。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又想到小张,没过几个月,杉林溪那边峡谷崩石,压死了许多游客,小张的尸体,是最后给认出来的一个。
小张接的天线,成了他和我一种友谊的纪念,我永远不会把这条线拆掉。他的死,又给了我更多的启示,对于眼前的一分一秒,都更加的去热爱它。
〃你呀……把那个家当成假的,有空走过去玩玩,洒洒花,就好了。晚上还是回来吃饭、睡觉。〃妈妈说。〃那怎么行,它明明是真的。〃我说。
〃夜里我想想你,怕你寂寞,那边没有熟邻居,太静了。〃
〃妈妈,我好早就出国的,习惯了,你何必自苦?〃妈妈擦擦眼睛不再说什么。
突然发觉,寂寞的可能是她。爸爸整天上班,我不要她操心,姐弟各自成家立业……而妈妈,整天一个人,守着那几盘菜,眼巴巴等着黄昏过去,好有人回来吃饭。这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妈妈。〃妈妈,明年夏天,我去西班牙,把那边完全结束,永远回来了好吗?〃
〃真的?〃妈妈一楞。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又点点头,我藉故走到浴室去。夜里,爸爸看完了电视新闻,我试探的说:〃爸爸,空军医院对面在盖一幢大厦,明年交屋,我们散步过去看看样品屋怎么样?不买,只是参观参观。〃
他们上当了,跟了我去。
〃你们看,五十六坪,四房两厅,分期付,还有贷款,住高楼视线也辽阔,又凉快……〃我说。
〃装修费,我西班牙卖了房子够了,还有一笔定期,再把你们现在太旧了的公寓卖掉。如果有必要,我的新家也可以卖,莲花也不必了,只养蚊子的。爸爸妈妈,你们苦了一生,理所当然应该在晚年住一幢过得去的房子……。〃〃我们两个老人,何必搬呢?将来……听说内湖的松柏山庄什么的不错,最好的养老院了。〃
〃什么话,你们住养老院那我靠谁?〃我叫了起来。
爸爸突然很快慰,立刻拿出定金,说好第二天再开支票给出售的公司,就定了下来。
爸爸买了一幢新房子,突然而然的,只为了我说:〃如果你们进养老院那我靠谁?〃
再没有这句话使父母更高兴的了,就因为这样,他们的内心,不会因为儿女的各自分飞而空虚。
〃那你将来、明年、房子好了,就跟我们住了?〃〃当然嘛,那一幢小楼,不过是我的任性而已呀……现在告诉你们真话了,我哪里在乎它呢。〃我笑了起来。那是一九五年的秋天,那个夜晚的对话。
一九八六年十月我下飞机,全家人都在接,除了爸爸。
处理掉了加纳利群岛的一切,我换机、换机再换机、换机,一路不停的飞回了台湾。
坐在弟弟的车里,他递上来一个信封,是英文的,爸爸漂亮极了的书法,写着……给我的女儿。
打开来一看,又是英文信,写着:我亲爱的女儿,请你原谅我不能亲自来机场接你。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了,切望你的心里,不要藏着太多的悲伤,相反的,应该仰望美好的未来。
这一次,你在加纳利岛上处理事情的平静和坚强,使爸爸深感骄傲。我在家中等着你的归来。
爱你的父亲
我看了,不说什么,将信放入口袋中去。
知道爸爸不肯在中文里用这些字,他用英文写出〃亲爱的女儿〃和〃爱你的爸爸〃自然而然,而这种出自内心的深情,要他用中文来表达,是很羞涩的。这就是他为什么去写英文的道理。
回家了,仍睡父母的旧家。
大睡了一天一夜,起床后正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爸爸妈妈等着我醒来,迫不及待的带着我走向他们的那幢新房子。在一大堆水泥、砖块、木材的工地上,爸爸指着第十四层楼,对我说:〃看见了没有?左边那一个阳台,就是我们未来的家。现在我们走上去看里面,爸爸在地上划了粉笔印子代表家具和厨柜的位置。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合不合意,我们才开始装修。明年春天,我们可以搬进去了,计划做好多好多书架给你放书……。〃
我听着听着,耳边传来了一年以前自己的声音,在夜色里向爸爸说:〃爸爸,你看那棵樱花,看见没有,那棵樱花?〃我有一些恍惚,我的小楼、我的睡莲、我的盆景、书、娃娃、画、窗外的花帘、室内的彩布、石像、灯、铜器、土坛……〃我的家……我的生命〃,都在眼前淡去。它们渐行渐远,远到了天边,成为再也看不见的盲点。
我紧紧的拉住妈妈的手,跟她说:〃当心,楼梯上有水,当心滑倒。爸爸,你慢慢走,十四楼太高。这个电梯晚上怎么不开……前面有块木板,看到了?不要绊了……。〃
分别二十年后的中秋节,我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每天夜里去看一次那幢即将成为我们的家。我常常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在梦中进行。而另一种幸福,真真实实的幸福,却在心里滋长,那份滋味,带着一种一切已经过去了的辛酸,疲倦、安然的释放,也就那么来了。
〃我们去你家玩,小姑,好不好?〃
小弟的孩子天明、天白叫喊着。
〃什么家?〃
〃那个嘛!有屋顶花园又有好多梯子的家嘛!带我们去玩好不好?〃
〃好呀!不过那只是个去玩玩的地方,可以去浇花。那不再是小姑的家了。〃
〃那你的家在哪里?〃
〃阿一丫、阿娘(注:阿一丫、阿娘是宁波话中祖父、祖母的意思。)住在哪里,小姑的家就在哪里。〃〃不可惜,明天我们就去看它……那个屋顶花园。我们一起去浇水玩好不好?不能赖喔……来,勾勾手指,明天一定去……。〃
后记
对于出书这种事情,其实是没有太多感觉的。在这辽阔的生活之海里,写作不过是百分之十的观照,其他的日子才是真真实实活着的滋味。
我的书,从来没有请求知名人士写序的习惯。总是家人说一些话,就算数了。这样比较简单。
至于我的母亲在她的序里叫我〃纸人〃。我觉得很有意思。其实比我更纸的人还有很多。
这半年来,健康情形不好,反倒比较用功,共写了七十多篇,却并没有拿出来发表的打算。印成书的,其实只是一系列的〃生活大纲〃,坚守记录事实,绝不给人生下定义。母亲说,我常会哀叫:〃不写了!不写了!〃又说,这就好比牧童在喊:〃狼来了!狼来了!〃一般。这倒是实在话。
对于写字这回事,最不喜欢有人逼。每被人勉强时,就明明看见一只狼在树林的边缘盯住我,于是自然会喊:〃狼来罗!〃
这一年以后,又会开始大幅度的旅行。前几年看书看得很起劲,那绝对不是有目的的行为,那是享受。
读书和旅行,是我个人生命中的两颗一级星。快乐最深的时光,大半都由这两件事情中得来。而这种经验,其实又交杂着一种疼痛,说不明白的。
回想记录在纸上生活,大概每十年算做一大格,变动总会出现。迫使我想到席慕蓉的一首诗,大意是这样的:你不必跟我说再见,再见的时候,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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