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学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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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我张开眼睛……果然在看。他有些害羞,很无辜的样子对我耸耸肩。
〃好了,再见了,谢谢你。〃在车站分手的时候我对着亚兰,就想快些走。
〃明天可不可以见到你?〃
〃如果你的旅社真在长途公车站旁边,它应该叫'北佛劳里达'对不对?四颗星的那家。〃
〃你对马德里真熟!!〃
〃在这里念大学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都不跟我讲,原来。〃
〃好,明天如果我想见你,下午五点半我去你的旅馆的大厅等你,行不行?〃
〃ECHO,你把自己保护得太紧了,我们都是成人了,你的旅馆就不能告诉我吗?应该是我去接你的。〃〃可是,我只是说……如果,我想见你。这个如果会换的。〃〃你没有问我哪天走。〃
真的,没有问。一想,有些意外的心慌。
〃后天的班机飞纽约,再转去我学校的城,就算再聚,也只有一天了。〃
〃好,我住在最大街上的REX旅馆,你明天来,在大厅等,我一定下来。五点半。〃
〃现在陪你走回去?〃
我咬了一下嘴唇,点了头。
过斑马线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抽开。一路吹着黄昏的风,想哭。不干他的事。
第二天我一直躺着,也不肯人进来打扫房间,自己铺好床,呆呆的等着,就等下午的那个五点半。
把衣服都摊在床上,一件一件挑。换了一只凉鞋,觉得不好,翻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觉得它绉了。穿牛仔裤,那就去配球鞋。如果穿黑色碎花的连衣裙呢?夏天看上去热不热?很多年了,这种感觉生疏,情怯如此,还是逃掉算了,好好的生活秩序眼看不知不觉的被一个人闯了进来,而我不是没有设防的。这些年来,防得很当心,没有不保护自己。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容易受骗。
五点半整,房间的电话响了,我匆匆忙忙,跳进一件白色的衣服里,就下楼去了。
在大厅里,他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身简单的恤衫长裤,夏日里看去,就是那么清畅又自然。而他,不自然,很害羞,怎么会脸红呢?
〃我们去哪里?〃我问亚兰。
〃随便走走,散步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在西班牙,八点以前餐馆是不给人吃晚饭的。五点半,太阳还是热。旅馆隔壁就是电影院,在演《远离非洲》这部片子。
我提议去看这部电影,他说好,很欣喜的一笑。接着我又说:〃是西班牙文发音的哦!〃他说没有关系。看得出,他很快乐。
当那场女主角被男主角带到天上去坐飞机的一刻出来时,当那首主题曲再度平平的滑过我心的时候,当女主角将手在飞机上往后举起被男主角紧紧握住的那一刻,我第三次在这一霎间受到了再一次的震动。
幸福到极致的那种疼痛,透过影片,漫过全身每一个毛孔,钉住银幕,我不敢看身边的人。
戏完了,我们没有动,很久很久,直到全场的人都走了,我们还坐着。
〃对不起,是西班牙发音。〃我说。
〃没关系,这是我第三次看它了。〃
〃我也是……〃我快乐的叫了出来,心里不知怎的又很感激他的不说。他事先没有说。
走出戏院的时候,那首主题曲又被播放着,亚兰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那一霎间,我突然眼睛模糊。
我们没有计划的在街上走,夜,慢慢的来了。我没有胃口吃东西,问他,说是看完了这种电影一时也不能吃,我们说:〃就这样走下去吗?〃我们说:〃好的。〃〃我带你去树多的地方走?〃
他笑说好。他都是好。我感觉他很幸福,在这一个马德里的夜里。
想去〃西比留斯〃广场附近的一条林荫大道散步的,在那个之前,非得穿过一些大街小巷。行人道狭窄的时候,我走在前面,亚兰在后面。走着走着,有人用中文大喊我的笔名……〃三毛……〃喊得惊天动地,我发觉我站在一家中国饭店的门口。
〃呀!真的是你嘛……一定要进来,进来喝杯茶……〃我笑望了一下身后的亚兰,他不懂,也站住了。
我们几乎是被拖进去的,热情的同胞以为亚兰是西班牙人,就说起西文来。我只有说:〃我们三个人讲英文好不好?这位朋友不会西班牙话。〃
那个同胞马上改口讲英文了,对着亚兰说:〃我们都是她的读者,你不晓得,她书里的先生荷西我们看了有多亲切,后来,出了意外,看到新闻我太太就……〃
那时候,我一下按住亚兰的手,急急的对他讲:〃亚兰,让我很快的告诉你,我从前有过一个好丈夫,他是西班牙人,七年前,水里的意外,死了。我不是想隐瞒你,只是觉得,只有今晚再聚一次你就走了,我不想讲这些事情,属于我个人的……〃
我很急的讲,我那么急的讲,而亚兰的眼睛定定的看住我,他的眼眶一圈一圈变成淡红色,那种替我痛的眼神,那种温柔、了解、同情、关怀,还有爱,这么复杂的在我眼前一同呈现。而我只是快速的向他交代了一种身分和抱歉。我对那位同胞说:〃我的朋友是这两天才认识的,他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们早走了,谢谢你。〃
同胞冲进去拿出了照相机,我陪了他拍了几张照片,谢了,这才出来了。
走到西比留斯的广场边,告诉亚兰想坐露天咖啡座,想一杯热的牛奶。我捧着牛奶大口的喝,只想胃可以少痛一点。那段时间里,亚兰一直默默的看着我,不说一句话。(奇。书。网…整。理。提。供)喝完了牛奶,我对着他,托着下巴也不讲话。
〃ECHO。〃亚兰说:〃为什么你昨天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给我分担?为什么?〃
〃又不是神经错乱了,跟一个陌生人去讲自己的事情。〃我叹了口气。
〃我当你是陌生人吗?我什么都跟你讲了,包括我的失恋,对不对?〃
我点点头:〃那是我给你的亲和力。也是你的天真。〃我说。
〃难道我没有用同样的真诚回报你吗?〃
〃有,很诚恳。〃我说。
〃来,坐过来。〃他拉了一下我的椅子。我移了过去。亚兰从提包里找出一件薄外套来给我披上。
〃ECHO,如果我们真正爱过一个人,回忆起来,应该是充满感激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
〃如果一个生命死了,另一个爱他的生命是不是应该为那个逝去的人加倍的活下头,而且尽可能欢悦的替他活?〃我又点点头。
〃你相信我的真诚吗?〃
我再度点头。
〃来,看住我的眼睛,看住我。从今天开始,世上又多了一个你的朋友。如果我不真诚,明天清早就走了,是不是不必要跟你讲这些话?〃
我抬起头来看他,发觉他眼睛也是湿的。我不明白,才三天。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明天,看起来我们是散了,可是我给你地址,给美国的,给希腊的,只要找得到我的地方,连学校的都留给你,当然,还有电话号码。你答应做我的朋友,有事都来跟我说吗?〃我不响,不动,也没有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轻轻的问。
〃我并不去分析,在咖啡座上跟你谈过话以后,我就知道了。你难道不明白自己吗?〃
〃其实,我只想做一个小孩子,这是我唯一明白的,只要这样,也不行。〃我叹了口气。
〃当你在小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又只想做大人,赶快长大好穿丝袜和高跟鞋?〃
我把头低下了。
他将我的手拉了过去。呀……让我逃走吧,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不要抖,你怕什么?〃
〃怕的,是自己,觉得自己的今夜很陌生……。〃〃你怕你会再有爱的能力,对不对?事实上,只要人活着,这种能力是不会丧失的,它那么好,你为什么想逃?〃〃我要走了……〃我推椅子。
〃是要走了,再过几分钟。〃他一只手拉住我,一只手在提包里翻出笔和纸来。我没有挣扎,他就放了。
这时,咖啡座的茶房好有礼貌的上来,说要打烊了。其实,我根本不想走,我只是胡说。
我们付了帐,换了一把人行道上的长椅坐下来,没有再说什么话。
〃这里,你看,是一块透明的深蓝石头。〃不知亚兰什么地方翻出来的,对着路灯照络我看,圆饼干那么大一块。〃是小时候父亲给的,他替我镶了银的绊扣,给我挂在颈子上的。后来,长大了,就没挂,总是放在口袋里。是我们民族的一种护身符,我不相信这些,可是为着逝去父亲的爱,一直留在身边。〃他将那块右头交给了我。
〃怎么?〃我不敢收。
〃你带着它去,相信它能保护你。一切的邪恶都会因为这块蓝宝而离开你……包括你的忧伤和那神经质的胃。好吧?替我保管下去,直到我们再见的时候。〃
〃不行,那是你父亲给的。〃
〃要是父亲看见我把这块石头给了你……一个值得的人,他会高兴的。〃
〃不行。〃
〃可以的,好朋友,你收下了吧。〃
〃才三天,见面三次。〃
〃傻孩子,时光不是这样算的。〃
我握住那块石头,仰脸看着这个人,他用手指在我唇上轻轻按了一下,有些苦涩的微笑着。
〃那我收了,会当心,永远不给它掉。〃我说。〃等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你可以还给我,而后,让我来守护你好不好?〃
〃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了,我……浪迹天涯的。〃〃我们静等上天的安排,好吗?如果他肯,一切就会成全的。〃
〃他不肯。〃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很早以前,就知道的,苍天不肯……〃我有些哽咽,扑进他怀里去。
他摸摸我的头发,又摸我的头发,将我抱在怀里,问我:〃胃还痛不痛?〃
我摇摇头,推开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要走了,你今天早班飞机。〃
那时候,已是清晨四点多,清道夫一个一个在街上出现了。
〃我送你回旅馆。〃
〃我要一个人走,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在这个时间,你想一个人去走一走?〃
〃我不是有了你的星石吗?〃
〃可是当我还在你旁边的时候,你不需要它。〃
在他旁边慢慢的走起来。风吹来了,满地的纸屑好似一群苍白的蝴蝶在夜的街道上飞舞。
〃放好我的地址了?〃
我点点头。
〃我怎么找你?〃
〃我乱跑的,加纳利岛上的房子要卖了,也不会再有地址,台湾那边父母就要搬家,也不知道新地址,总是我找你了。〃〃万一你不找呢?〃
〃我是预备不找你的了。〃我叹了口气。
〃不找?〃
〃不找。〃
〃那好,我等,我也可以不走,我去改班机。〃〃你不走我走,我去改班机。〃我急起来了,又说〃不要等了,完了就是完了,你应该感激才是,对不对?你自己讲的。刚才,在我扑向你的那一霎间,的确对你付出了霎间的真诚。而时间不就是这样算的吗?三天,三年,三十年,都是一样,这不是你讲的?〃说着说着我叫了起来。〃ECHO……〃
〃我要跑了,不要像流氓一样追上来。我跟你说,我要跑了,我的生活秩序里没有你。我一讲再见就跑了,现在我就要讲了,我讲,再……见,亚兰……再见……。〃
在那空旷的大街上,我发足狂奔起来,不回头,那种要将自己跑到死的跑法,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转弯,停下来,抱住一根电线杆拚命的咳嗽。
而豪华的马德里之夜,在市区的中心,那些十彩流丽的霓虹灯,兀自照耀着一切有爱与无爱的人。而那些睡着了的,在梦里,是哭着还是笑着呢?
爱马落水之夜
飞机由马德里航向加纳利群岛的那两个半小时中,我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邻座的西班牙同胞和空中小姐都问了好多次,我只是笑着说吃不下。
这几年来日子过得零碎,常常生活在哪一年都不清楚,只记得好似是一九八四年离开了岛上就没有回去过,不但没有回去,连岛上那个房子的钥匙也找不到了。好在邻居、朋友家都存放着几串,向他们去要就是了。
那么就是三年没有回去了。三年内,也没有给任何西班牙的朋友写过一封信。
之所以不爱常常回去,也是一种逃避的心理。加纳利群岛上,每一个岛都住着深爱我的朋友,一旦见面,大家总是将那份爱,像洪水一般的往人身上泼。对于身体不健康的人来说,最需要的就是安静而不是爱。这一点他人是不会明白的。我常常叫累,也不会有人当真。
虽然这么说,当飞机师报告出我们就要降落在大加纳利岛的时候,还是紧张得心跳加快起来。
已是夜间近十点了,会有谁在机场等着我呢?只打了电话给一家住在山区乡下的朋友,请他们把我的车子开去机场,那家朋友是以前我们社区的泥水匠,他的家好大,光是汽车房就可以停个五辆以上的车。每一回的离去,都把车子寄放在那儿,请他们有空替我开开车,免得电瓶要坏。这一回,一去三年,车子情况如何了都不晓得,而那个家,又荒凉成什么样子了呢?
下了飞机,也没等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