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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丁玲短篇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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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他给我一个好好的死就够了……
     三月二十四夜深
     我决心了。我为拯救我自己被一种色的诱惑而堕落,我明早便会到夏那
儿去,以免看见了凌吉士又痛苦,这痛苦已缠缚我如是之久了!
     三月二十六
     为了一种纠缠而去,但又遭逢着另一种纠缠,使我不得不又急速的转来
了。在我去夏那儿的第二天,梦如便去了。虽说她是看另一人去的。但使我
很感到不快活。夜晚,她大发其对感情的一种新近所获得的议论,隐隐的含
着讥刺向我,我默然。为不愿让她更得意,我睁着眼,睡在夏的床上等到了
天明,我才又忍着气转来……
     毓芳告诉我,说西山房子已找好了,并且又另外替我邀了一个女伴,也
是养病的,而这女伴同毓芳又算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听到这消息,应该是很
欢喜吧,但我刚刚在眉头舒展了一点喜色,而一种默然的凄凉便罩上了。虽
说我从小便离开家,在外面混,但都有我的亲戚朋友随着我,这次上西山,
固然说起来离城只是几十里,但在我,一个活了二十岁的人,开始一人跑到
蓦生的地方去,还是第一次。假使我竟无声无息的死在那山上,谁是第一个
发现我死尸的?我能担保我不会死在那里吗?也许别人会笑我担扰到这些小
事,而我却真的哭过,当我问毓芳舍不舍得我时,而毓芳却笑,笑我问小孩
话,说是这一点点路有什么舍不得,直到毓芳准许了我每礼拜上山一次,我
才不好意思的揩干眼泪。
     下午我到苇弟那儿去了,苇弟也说他一礼拜上山一次,填毓芳不去的空
日。
     回来已夜了,我一人寂寂寞寞的在收拾东西,想到我要离开北京的这些
朋友们,我又哭了。但一想到朋友们都未曾向我流泪,我又擦去我脸上的泪
痕。我又将一人寂寂寞寞的离开这古城了。
     在寂寞里,我又想到凌吉士了,其实,话不是这样说,凌吉士简直不能
说“想起”“又想起”,完全是整天都在系念到他,只能说:“又来讲我的
凌吉士吧。”这几天我故意造成的离别,在我是不可计的损失,我本想放松
了他,而我把他捏得更紧了。我既不把他从心里压根儿拔去,我为什么要躲
避着不见他的面呢?这真使我懊恼,我不能便如此同他离别,这样寂寂寞寞
的走上西山……
     三月二十七
     一早毓芳便上西山去了,去替我布置房子,说好明天我便去。我为她这
番盛情,我应怎样去找得那些没有的字来表示我的感谢?我本想再呆一天在
城里,便也不好说出去。
     我正焦急的时候,凌吉士才来,我握紧他双手,他说:
     “莎菲!几天没见你了!”
     我很愿意在这时我能哭得出来,抱着他哭,但眼泪只能噙在眼里,我只
好又笑了。他听见明天我要上山时,他显出的那惊诧和一种嗟叹,又很安慰
到我,于是我真的笑了。他见到我笑,便把我的手反捏得紧紧的,紧得使我
生痛。他怨恨似的说:
     “你笑!你笑!”
     这痛,是我从未有过的舒适,好象心里也正锥下去一个什么东西,我很
想倒下他的手腕去,而这时苇弟却来了。
     苇弟知道我恨他来,而他偏不走。我向着凌吉士使眼色,我说:“这点
钟有课吧?”于是我送凌吉士出来。他问我明早什么时候走,我告他;我问
他还来不来呢,他说回头便来;于是我望着他快乐了,我忘了他是怎样可鄙
的人格,和美的相貌了,这时他在我的眼里,是一个传奇中的情人。哈,莎
菲有一个情人了!……
     三月二十七晚
     自从我赶走苇弟到这时已是整整五个钟头了。在这五点钟里,我应怎样
才想得出一个恰合的名字来称呼它?象热锅上的蚂蚁在这小房子里不安的坐
下,又站起,又跑到门缝边瞧,但是——他一定不来了,他一定不来了,于
是我又想哭,哭我走得这样凄凉,北京城就没有一个人陪我一哭吗?是的,
我是应该离开这冷酷的北京的,为什么我要舍不得这板床,这油腻的书桌,
这三条腿的椅子……是的,明早我就要走了,北京的朋友们不会再腻烦莎菲
的病。为了朋友们轻快的舒适,莎菲便为朋友们死在西山也是该的!但都能
如此的让莎菲一人看不着一点热情孤孤寂寂的上山去,想来莎菲便不死,也
不会有损害或激动于人心吧……不想了!不想!有什么可想的?假使莎菲不
如此贪心在攫取感情,那莎菲不是便很可满足于那些眉目间的同情了
吗?……
     关于朋友,我不说了。我知道永世也不会使莎菲感到满足这人间的友谊
的!
     但我能满足些什么呢?凌吉士答应我来,而这时已晚上九点了。纵是他
来了,我便会很快乐吗?他会给我所需要的吗?……
     想起他不来,我又该痛恨自己了!在很早的从前,我懂得对付那一种男
人便应用那一种态度,而到现在反蠢了。当我问他还来不来时,我怎能显露
出那希求的眼光,在一个漂亮人面前是不应老实,让人瞧不起……但我爱他,
为什么我要使用技巧?我不能直接向他表明我的爱吗?并且我觉得只要于人
无损,便吻人一百下,为什么便不可以被准许呢?
    他既答应来,而又失信,显见得是在戏弄我。朋友,留点好意在莎菲走
时,总不至于象是一种损失吧。
    今夜我简直狂了。语言,文字是怎样在这时显得无用!我心象被许多小
老鼠啃着一样,又象一盆火在心里燃烧。我想把什么东西都摔破,又想冒着
夜气在外面乱跑去,我无法制止我狂热的感情的激荡,我便躺在这热情的针
毡上,反过去也刺着,翻过来也刺着,似乎我又是在油锅里听到那油沸的响
声,感到浑身的灼热……为什么我不跑出去呢?我等着一种渺茫的无意义的
希望到来!哈……想到红唇,我又癫了!假使这希望是可能的话——我独自
又忍不住笑,我再三再四反复问我自己;“爱他吗?”我更笑了。莎菲不会
傻到如此地步去爱上南洋人。难道因了我不承认我的爱,便不可以被人准许
做一点儿于人也无损的事?
    假使今夜他竟不来,我怎能甘心便忽然上西山去……
    唉!九点半了!
    九点四十分!
    三月二十八晨三时
    莎菲生活在世上,所要人们的了解她体会她的心太热太恳切了,所以长
远的沉溺在失望的苦恼中,  但除了自己,谁能够知道她所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在这本日记里,与其说是莎菲生活的一段记录,不如直接算为莎菲眼泪
的每一个点滴,是在莎菲心上,才觉得更切实。然而这本
    日记现在是要收束了,因为莎菲已无需乎此——用眼泪来泄愤和安慰,
这原因是对于一切都觉得无意识,流泪更是这无意识的极深的表白。可是在
这最后一页的日记上,莎菲应该用快乐的心情来庆祝,她是从最大的那失望
中,蓦然得到了满足,这满足似乎要使人快乐得到死才对。但是我,我只从
那满足中感到胜利,从这胜利中得到凄凉,而更深的认识我自己的可怜处,
可笑处,因此把我这几月来所萦萦于梦想的一点“美”反缥缈了,——这个
美便是那高个儿的丰仪!
    我应该怎样来解释呢?一个完全癫狂于男人仪表上的女人的心理!自然
我不会爱他,这不会爱,很容易说明,就是在他丰仪的里面是躲着一个何等
卑丑的灵魂!可是我又倾慕他,思念他,甚至于没有他,我就失掉一切生活
意义的保障了;并且我常常想,假使有那末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拢来,密
密的,那我的身体就从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愿意。其实,单单能获得骑
士一般的那人儿的温柔的一抚摩,随便他的手尖触到我身上的任何部分,因
此就牺牲一切,我也肯。
    我应当发癫,因为这些幻想中的异迹,梦似的,终于毫无困难的都给我
得到了。但是从这中间,我所感到的是我所想象的那些会醉我灵魂的幸福吗?
不啊!
    当他——凌吉士——在晚间十点钟来到时候,开始向我嗫嚅的表白,说
他是如何的在想我……还使我心动过好几次;但不久我看到他那被情欲燃烧
的眼睛,我就害怕了。于是从他那卑劣的思想中所发出的更丑的誓语,又振
起我的自尊心来!假使他把这串浅薄肉麻的情话去对别个女人说,一定是很
动听的,可以得一个所谓的爱的心吧。但他却向我,就由这些话语的力,把
我推得隔他更远了。唉,可怜的男子!神既然赋与你这样的一副美形,却又
暗暗的捉弄你,把那样一个毫不相称的灵魂放到你人生的顶上!你以为我所
希望的是“家庭”吗?我所欢喜的是 “金钱”吗?我所骄傲的是“地位”吗?
“你,在我面前,是显得多么可怜的一个男子啊!”我真要为他不幸而痛哭,
然而他依样把眼光镇住我脸上,是被情欲之火燃烧得如何的怕人!倘若他只
限于肉感的满足,那末他倒可以用他的色来摧残我的心;但他却哭声的向我
说:“莎菲,你信我,我是不会负你的!”啊,可怜的人,他还不知道在他
面前的这女人,是用如何的轻蔑去可怜他的使用这些做作,这些话!我竟忍
不住而笑出声来,说他也知道爱,会爱我,这只是近于开玩笑!那情欲之火
的巢穴——那两只灼闪的眼睛,不正在宣布他除了可鄙的浅薄的需要,别的
一切都不知道吗?
     “喂,聪明一点,走开吧,韩家潭那个地方才是你寻乐的场所!”我既
然认清他,我就应该这样说,教这个人类中最劣种的人儿滚出去。然而,虽
说我暗暗的在嘲笑他,但当他大胆的贸然伸开手臂来拥我时,我竟又忘记了
一切,我临时失掉了我所有的一些自尊和骄傲,我是完全被那仅有的一副好
丰收迷住了,在我心中,我只想, “紧些!多抱我一会儿吧,明早我便走了。”
假使我那时还有一点自制力,我该会想到他的美形以外的那东西,而把他象
一块石头般,丢到房外去。
     唉!我能用什么言语或心情来痛悔?他,凌吉士,这样一个可鄙的人,
吻了我!我静静默默的承受着!但那时,在一个温润的软热的东西放到我脸
上,我心中得到的是些什么呢?我不能象别的女人一样会晕倒在她那爱人的
臂膀里!我是张大着眼睛望他,我想:“我胜利了!我胜利了!”因为他所
以使我迷恋的那东西,在吻我时,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时鄙夷我
自己了!于是我忽然伤心起来,我把他用力推开,我哭了。
     他也许忽略了我的眼泪,以为他的嘴唇是给我如何的温软,如何的嫩腻,
是把我的心融醉到发迷的状态里吧,所以他又挨我坐着,继续的说了许多所
谓爱情表白的肉麻话。
     “何必把你那令人惋借处暴露得无余呢?”我真这样的又可怜起他来。
     我说:“不要乱想吧,说不定明天我便死去了!”
     他听着,谁知道他对于这话是得到怎样的感触?他又吻我,但 我躲开了,
于是那嘴唇便落到我手上……
     我决心了,因为这时我有的是充足的清晰的脑力,我要他走,他带点抱
怨颜色,缠着我。我想“为什么你也是这样傻劲呢?”他于是直挨到夜十二
点半钟才走。
     他走后,我想起适间的事情。我就用所有的力量,来痛击我的心!为什
么呢,给一个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爱他,还嘲笑他,又让他来拥
抱?真的,单凭了一种骑士般的风度,就能使我堕落到如此地步吗?
     总之,我是给我自己糟蹋了,凡一个人的仇敌就是自己,我的天,这有
什么法子去报复而偿还一切的损失?
     好在在这宇宙间,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已浪费得尽够了,那
末因这一番经历而使我更陷到极深的悲境里去,似乎也不成一个重大的事
件。
     但是我不愿留在北京,西山更不愿去了,我决计搭车南下,在无人认识
的地方,浪费我生命的余剩;因此我的心从伤痛中又兴奋起来,我狂笑的怜
惜自己:
    “悄悄的活下来,悄悄的死去,啊!我可怜你,莎菲!”
    (原载一九二八年二月《小说月报》)


      《自杀日记》

    一
    细的钢笔尖,沙沙的在一个簇新的稿纸本上移动下去,字便显得比平日
更其潦草的现了出来:
    “今天大约是十八吧。算来是个难得的好日子,难得我竟动了笔。我强
迫我离开床铺,我要来写日记了。我有许多话是只能向自己说来,让自己去
好笑的。然而是总得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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