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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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缘分凑巧,陆无涯正在家里,他一见陈国英来了,也喜欢得心里乱跳,真
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不由得说道:“哎呀!密斯陈来了。”陈国英倒是总有点
脸嫩,红着两个腮,行了半个鞠躬礼,轻轻的叫了一声先生。陆无涯笑嘻嘻的道:
“请坐!你是一个用功的人,怎样有工夫到我这里来呢?”陈国英道:“也没有什
么要紧的事,我不过来问问,我这回卷子考得怎么样。”陆无涯听了这话,早明白
了她的来意,郑重的答道:“论起密斯陈的卷子,也没有什么大错,不过同班里面,
比你作得好些的很多。”陈国英听了这话,不免露出失意的样子,因问道:“不知
道哪几处答错了,陆先生能告诉我吗?”陆无涯笑着说道:“照规矩论起来,在成
绩没有发表以前,我不能把这句话告诉你的。好在我们不是外人,告诉你也不要紧。”
说着,就在书架上,把陈国英的那本卷子拣出来,因指给她看道:哪处文法不对,
哪处翻译错了。陈国英一看打的分数,却只有五十分,心里十分不快,以为这个第
一是完全绝望了。这时,陆无涯又拣了几本顶好的卷子给她看,说要这样做才对。
陈国英听了这话,只是叹惜。说道:“这些答案,我都懂的,怎么考的时候,就全
忘了呢?”说着,靠在桌子边,一只手扶着桌子,一只手翻放在桌上的一本书页,
只是发愣。陆无涯笑道:“卷子已经错了,你发愁也是无益啊。”陈国英道:“不
瞒先生说,我这回门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满想考个第一。现在这英文考得不
好,第一就无望了。”陆无涯道:“那末,密斯陈要不要想补救的法子呢?”陈国
英一听这话,知道他言出有因,说道:“能想出补救法子,那是很好,但是哪里有
补救的法子呢?”陆无涯微微一笑,说道:“法子是有,不过我为了你,要对不起
全班的学生,良心上很觉说不过去。”陈国英道:“照先生这样说,一定是有法子
的了,就请先生说出来罢。倘若对于同学没有什么妨碍,先生也是落得作个人情。”
陆无涯又在许多卷子底下,抽出两本白卷子来,递给陈国英道:“这是剩下来的卷
子,若是填上密斯陈的名字,把原卷子的错处都改正过来,重新誊在这上面,那不
是顶好的一本卷子,可得一百分吗?”陈国英道:“那么,谢谢陆先生,就让我拿
去誊过罢。”陆无涯笑道:“可是可以,这与我们两个人的名誉,都有关系,要保
守极端秘密的。”陈国英微笑道:“那自然。”陆无涯道:“这桩事,我良心上受
了很大的牺牲,你把什么来谢我呢?”陈国英红着脸道:“我有什么东西可谢呢,
我打一双毛绳鞋子送先生罢。”陆无涯摇头道:“不要。”陈国英道:“那末,请
先生到真光看电影罢?”陆无涯依旧摇头道:“不去,不去。”陈国英道:“这样
不好,那样不好,我们这穷学生就谢不起你了。”陆无涯笑道:“日子长哩,我们
都没有那样急,缓缓再说罢。”说到这里,故意的沉重说道:“这个卷子,可不便
带到寄宿舍里去写,一等人家知道,传扬出去,我是不要紧,拚了不当平等大学的
教员,你这个牺牲就大了。我们就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啦!”陈国英听见他夹七
夹人说上了一阵,心里怎样不明白,却又不好意思驳他的话。便道:“依先生的意
见,怎么样办呢?”陆无涯笑眯眯的道:“依我说,你那个原卷,完全不要,我马
上和你重新做一篇,你就在我这里誊好。你交给我,当面给你打上一百分,又快又
秘密。你说好不好?”陈国英听了这话,很为踌躇,不好答应。一来恐怕在这里久
了,碰着人,怪不好意思。二来一男一女,藏在一个屋子里,办秘密交涉,到底有
点不方便,很不愿意。但是照表面说来,人家是一番好意,又不好拒绝,倒觉得很
为难。陆无涯早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不要紧,这时候,我这里没有人来。你
要不放心,我可以招呼这里的伙计,有客来了,说我不在家。把他挡了回去,那就
完了。”说着就喊了一个伙计进来,把这话交代他。伙计望了一望陈国英,答应着
去了。这时,陆无涯把房门一关,笑嘻嘻的对陈国英道:“你等着我要好好的和你
打一枪(口虐)。”这时的陈国英,只好由陆无涯摆布,就照他的计划,如法炮制。
等到把卷子誊好,冬日天短,早是灯火满街了。依着陆无涯,还要留陈国英晚饭,
陈国英道:“天已不早,拣日再来罢。”陆无涯笑道:“你这拣日再来一句话,还
是口头语,还是真话?要是真话,我才让你走。”陈国英只得说道:“实在是真话。”
陆无涯听了这话,也不能再逼,只得叫伙计替她雇了车子,送她回去。临走的时候,
陈国英红着脸轻轻的对陆无涯道:“今天的事情,先生要保守秘密的。就是我到先
生这里来的这句话,也不能告诉人的。”陆无涯笑道:“这是自然的道理,请你放
心得了。”陈国英这才放心回去,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陈国英满想这个问题过去了,谁知不到上午十二点钟,陆无涯就来
了一封快信,拆开一看,不说字多少,数一数,有十二张八行。劈头劈脑一句,就
是国英学姊爱鉴。陈国英看了这封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就像小鹿撞钟一
样。心想,“这些男子,真惹不得,给他一点颜色,他就要存非分之想。他这封信
有千言万语,归总一句话,是要我陪他到公园里去。照理说,他帮了我这一个大忙,
我不能拒绝他,但是仿佛听见人说,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到了同逛公园的程度,
那是很有问题的。难道他也想把这个手段对付我吗?倘若到了那时候,他真向我开
口,我又怎样答复他呢?”陈国英这样一想,倒弄得没有了主意,翻来覆去,把十
二张八行,看了好几遍,心里还是跳个不了。心想这一封信,要是被同学看见了,
那还了得!想了一想,本打算把它烧了,却又转回来一个念头,这也是平生一桩奇
遇,何不留着做个纪念。便把十二张信纸和一个信封,在一处叠了,放在床上枕头
边,垫褥子底下。一个人坐着发了一会呆,好像有个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似的。心
慌意乱,连午饭也吃不下去。她在这边芳心撩乱,那边的陆无涯,更是不堪言状。
他自从信发出去了,也不知是祸是福,像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在家里老是起坐不安。
心想:“我这封信,写得也婉转,并没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像她昨日对于我的态度,
当然不会拒绝的。但是有一层,我是约她在游艺园里踏月,这踏月的程度,似乎还
没有到,她未必肯去吧?况且我信上,友爱的字样,好像写的不少,这不太露骨了
吗?倘若她一翻脸,把信送到报上去公布起来,那我还能在北京混饭吃吗?”越想
越觉得这封信写得太鲁莽了,只埋怨自己性急,便横睡在床上,把信的词句,从头
到尾,默想一遍。“还好,大概的意思,都还记得,觉得有几句话,很能动人,她
未必至于翻脸。又想起她昨日临走的时候,低着头,红着脸说话,叫我保守秘密。
那种神情,过后思想,好像吃橄榄,真是十分有味,她也未免有情吧?”想到这里,
不由得跳了起来。这一跳不打紧,只听见噗咚咚一声,好像房子倒了一般,吓了他
一身的冷汗,原来是他在床上跳下来,用劲过猛,把床上的藤绷子,摇动得坍下来
了。出其不意,所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也不免好笑。就叫伙计进来,把床铺
理好。顺便吩咐伙计,说是外面要来了我的信,你招呼账房先生,赶紧送进来,不
要搁在外边。伙计答应了几个“是”。陆无涯又问道:“怎么这时候,还不开饭?”
伙计道:“刚才我不是请陆先生吃饭,您说不吃吗?”陆无涯道:“你来请过我吗?”
伙计道:“唉!怎么这一刻儿工夫的事情,就会忘了。我来请您的时候,您躺在床
上。我说陆先生请吃饭,您把头摇着说,不吃了。”陆无涯想了一想,好像也是有
的,笑着说道:“我倒忘了,你去罢!”伙计笑着去了。陆无涯觉得心乱的很,便
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坐在桌子边来看,谁知看了半天,还是模模糊糊的,
明明是看的第一行,却接上第二行去了。他随手在桌上一摸,摸着一把茶壶,眼睛
望着书出了神,也没有理会,只抓着茶壶,就壶嘴于喝茶,却是越喝越没有,只觉
得衫袖里面,一阵滚热。睁眼一看,原来茶壶嘴高高的望上翘起,自己喝的是茶壶
把,茶从壶盖上流出来,由他的大衫袖里,直奔胁窝。陆无涯想道:“这是怎样一
回事,今天我老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再要这样过三天,我是非死不可了。”想了一
想,跌着脚道:“管他呢,我再写封信去,催她一下子。就是弄僵了,我拚了牺牲
名誉,当一个诱惑的罪名罢了,还有什么大不了呢?”想毕,便又提起笔来,写了
一封信,末了,却用英文签着名,是“你诚实的朋友某某。”这在他意思,是先把
先生的名份牺牲了,好来谈爱情。信写毕,找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套封了,上面写着
“即送平等大学女生寄宿舍,陈国英女士台启。”左边上面写了四个字“敬候回示”,
在这四个字底下,加了一个感叹式加重语气的标点,每个字旁边,又画上一个三层
的墨圈,底下未署名,只写“要言内洋”四个字。信已写好,便叫一个伙计进来,
给他三吊钱坐车,叫他送去,并且要带回信回来。
伙计拿了信,便送到寄宿舍里来。这时,陈国英正好没有出去,拿着一本新式
标点的《红楼梦》,在那里解闷呢。她接了这封信,倒愣了半天,没有法子摆布,
心想“要老是不理他,他却老写信来,倘若给同学们知道,那真是一桩笑话。干不
该,万不该,不该想这个第一,和他办了那一件秘密的交涉,闹得受了他的挟制,
不敢声张。要不然,我却把这两封信,送给校长看,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呢。现在
是没有法子,只有当面去交涉,叫他不要写信来。他既要我到游艺园去,我就索性
依允他,解决这个问题。到了那时,看他怎样?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也不怕他
什么手段的。”想罢,便在钮扣边,取下自来水笔,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纸,写了一
封回信。她这封信,正和陆无涯的来信,成了一个反比例。内容极其简单,只说今
晚六点钟,在游艺园电影场候驾。伙计将这封信拿回,陆无涯已经等得二十四分不
耐烦,心想,“这个公寓里的伙计,实在可恶,我要是做了警察当局,对这班东西,
必要从严处分他一下,至少也要送他到教养局,关他个周年半载。”等到伙计进来,
一眼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封信,不由得心花怒放,那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将出来。这时
也不要送伙计到教养局去了,自己便迎了上去,接过那封信来。拆开一看,这阵欢
喜,那是不必说。一看手表,已经三点钟了,便打开箱子,把藏着的十块钱拿出来。
这十块钱,原是他一点孝心,想留着买一点洋参寄给他母亲的。因为事耽搁了,洋
参没有买,不料倒留着为今晚招待情人之用,真是天从人愿。又在箱子里,取出干
净的一套小衣,忙着换了,把皮袍子和帽子,都是重新刷刷。忙了一二十分钟,事
情完毕,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看看自己,也觉的精神焕发,只是嘴上的胡茬子,密
密的长,很觉讨厌。心想,“我也该理发了,现在还只三点多钟,不如先到
香厂去洗个澡,带着理发,然后到游艺园去,正是六点钟,岂不甚好。”主意想毕,
便雇了车子往香厂来。谁知他雇车子的时候,贪图一个快,一说价钱,就往上一坐。
这个车夫,正是一个八旗子弟,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阶级,他拉起车来,还忘不了公
子哥儿的气派,走起路来,一是一,二是二,大开其四方步。陆无涯踢着车子道:
“他也赶快一点呀!”车夫听了这话,躬起腰来,拉着车把,把脑袋冲也冲的,跑
不到二三十步,又数着脚步走了。陆无涯骂道:“浑蛋!像你这样子拉车,什么时
候把我拉到香厂?”那车夫听了,索性把车把放下来,在腰里掏出一块破布,只揩
他头上那油浆也似的汗。气吁吁的说道:“先生!我快不了,反正把你拉到得了。”
陆无涯一看这车夫,脸上长的鸡皮鹤皱,嘴上的胡子和鼻涕粘成一把,已是衰朽不
堪。他今天受了爱情的冲动,大发慈悲,给了他一吊钱,不要他拉了。另外雇了一
辆车向香厂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