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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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就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十点钟了。赶快爬起来,洗了脸,吃了一点东西,又忙着誊写
那篇祭文,足足有一个半小时,耳边轰隆一声,已经打了午炮。心想若是骑驴子坐
马车出城,一定赶不回来了,不如多花两个钱,雇一辆汽车罢。既可以带东西,人
也痛快些,好在走大路,汽车是可以到的。主意算定,便叫长班打一个电话给汽车
行,雇了一辆小汽车来。自己在阶沿下挑了四盆心爱的玫瑰花,叫长班搬上车去,
又把书架上那只仿古乌玉铜鼎,和那只雨过天青色透明漏花御窑的海杯,一块儿带
着。书架底下抽屉里,现成的鸥鹅牌檀香,是他自己常常烧着玩的,也用纸包了一
小包。坐上车去,走不多路,又想起一桩事,想着自己那祭文里,不是有这样一联
吗?“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日。”我这里哪来的只鸡
斗酒,不是当面撒谎?这样想着,在果酒公司门口过身,又下车买了一瓶上等的葡
萄酒,复身上车。这车子虽小,却是极快,一会工夫,就出了城。
这时是四月初旬,乡下地里种的高粱玉蜀黍,都有几尺深。到空旷的地方望去,
一碧万顷,远近村庄上的树木,都是绿油油的。一丛丛的树,拥着一重重的人家。
汽车走的路上,两边都种着夹道的杨柳,人在柳荫里面走,那种吹面不寒的东南风,
在身上拂了过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想。一会儿走过一个庄子,前后几里地都是
枣林,嫩绿的叶子里,雪也似的枣花开得一球一球的,香气扑鼻。乡下人挑着菜瓜
之类,看见汽车来了,早早的让开,歇在柳树下。杨杏园不由得想起苏东坡的词,
自己便吟起来:“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那汽车
夫听见,便问道:“先生,你要买瓜吗?”杨杏园笑道:“不要。这就快到了吧?”
汽车夫道:“还有十几里呢。”两个人因话答话,便谈了下去。汽车夫道:“这地
方去年还出了一档子新闻,你先生知道吗?”杨杏园道:“不知道。”汽车夫道:
“这个年头,什么事情都有。有一个人,不知道是师长还是将军,他姨太太上旅馆,
给他撞上了。姨太太倒没理会,第二日,他哄着姨太太,说自己开车出城来玩玩,
姨太太当真的和他出城来,到了这个地方,那人一手枪,就把姨太太送了终,扔在
苇塘里。你说,这人手段厉害不厉害?”杨杏园道:“这种秘密的事情,你们怎会
知道?”汽车夫笑道:“大公馆,大宅子里的事,打外面瞧,谁也看得规规矩矩,
可是说到骨子里,总是糟透了。这样的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人,比谁还
要清楚。”说到这里,义园外面那一丛柳树,已经依依在望,一刻儿工夫,就到了。
杨杏园下车,那看园子的王管理员听见喇叭响,早跑着迎了出来。他猛然一见
是杨杏园,心里想道:“这人阔得真快,腊月来这儿,还是马车,不到半年工夫又
坐汽车了。”杨杏园一进门,他先就作一个揖,说道:“今年清明,杨先生没来。”
杨杏园点了一个头说道:“请你吩咐园丁把我车上那些东西拿下来,搬到坟边去。”
管理员道:“是的是的。”说时,一个园丁正从里面出来,管理员道:“你去把那
汽车上的东西,搬到杨太太坟上去。你仔细一点,别碰了车上的玻璃。你总说坐一
回汽车,死也甘心,你搬东西的时候,倒可以坐下试一试。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开
汽车的瞧你这个德性,恐怕也不能让你坐。”他正说时,杨杏园走上前去了,他三
脚两步,赶着上前,跟着说话,问道:“上回那位总裁大人好吗?杨先生常见吗?”
杨杏园知道他问的是何剑尘,心里好笑,便道:“我们同事,常见的。”管理员听
说杨杏园和总裁同事,脸上不由得现出笑容,又问道:“杨老爷在那位总裁手下办
事吗?”杨杏园道:“我们是平等的地位。”管理员弯着腰道:“杨大人,您这出
来一趟,还不是都要给国务总理上呈子请假?我们虽是乡下人,常看群强报也知道
点儿。”他一路说着,杨杏园哪有工夫理会他,只把鼻子哼着答应。一直走到梨云
的坟前,只见坟上盖的青草皮还没有绿遍,一望而知是一所新家。坟的前面,两树
垂杨,柳条拖得有几丈长,被风吹拂到石碑上去。坟的四周,都种着树木。后面也
是一带枣园,枣树上的花,已经到了半谢,被风吹着四散,满园都是清香。天气到
了这个时候,别的花都不见了,四国全是绿油油的树叶子。这坟在两株柳树底下,
绿荫黯然,映得人须眉皆绿,偏是这时,天上一阵浓云将日光遮住,越发阴森森地。
杨杏园站在坟面前,不禁胸怀怆然,不是那管理员在这里,便要掉下泪来。一
会儿,园丁把四盆玫瑰花,一瓶酒,一只钢炉,一包檀香,都送在坟前坦地上。杨
杏园这才把手上拿着的磁杯,放在坟前,将酒瓶打开,倒了一杯酒。将檀香放在钢
炉里,叫园丁取了火来燃着,对着坟先是作了一个揖,一阵心酸,不觉跪了下去。
这时面前只有那个管理员,杨杏园磕了头起来。便对管理员道:“这地方买得到鸡
吗?”管理员道:“村子里有的是。”杨杏园道:“好,不论多少钱,请你和我买
一只来。最好是劳驾一趟。”管理员道:“可以,可以。”说着便走了。
杨杏园等他走了,便在怀里取出那张祭文稿子来。他两只手捧着祭文,走近两
步,直到石碑的边下,然后弯着腰对坟又作了一个揖。这时,四围万籁俱寂,不听
见一点声音,只有两只小小的黄蝴蝶儿,在坟面前飞来飞去。他便念道:
嗟夫!鞭回北里,空停游子之车。月满西楼,久断故人之梦。河梁
携手,犹惨生离。青冢埋香,何堪永别?抚摩旧剑,攀树低徊。惆怅
啼鹃,临风呜咽。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
日、魂兮归来,伊其戚矣!犹忆闲云偶出,新月初逢。挥青案之琵
琶,灵犀暗引。比画屏之蝴蝶,彩凤双栖。小鸟依人,私传玉佩。长
囗无恙,稳缀金铃。盟记牵牛,背寒灯而割臂。装成堕马,藏画管以
修眉。真知袁派之诗,甘为弟子。自称郑家之婢,愿学夫人。莲叶
前身,共证白壁。桃花年命,暗写红笺。固已沦落同悲,青衫有泪,
未忘凄凉一语,皓首为期。
杨杏园念到这句,禁不住想起前事,而今对着这一种伤心情景,真也不是局外
人说得出的。坟头上那两只小蝴蝶,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远远的却听见画眉鸟叫。
那后面枣园里的枣花,被风一吹,飞到坟面前,打一个胡旋,落在地上,一点儿影
子都没有。再一听画眉鸟不叫了,坟面前越发现得沉寂。杨杏园又念道:
尔乃名成扇坠,瘦小堪怜。袖染啼痕,繁忧致疾。已作沾泥之絮,奋
不能飞,终成飘溷之茵,弱还易断。
念到这里,杨杏园自然的一阵心酸,不觉掉下泪来,有几点眼泪直滴到祭文纸
上。他哽咽着喉咙,继续的念道:
暮春风雨,苦虐梨花,早岁龙蛇,忽占噩梦。虽鹧鸪之呼断,扁鹊无
灵,疑玲囗之长奔,彩云何在?不信亭亭净植,蒲柳先零,可怜落落
孤芳,芝兰竟折。呼春去也,将奈之何!夫春蚕欲睡,犹抽不尽之
丝,鲛目虽枯,终有未干之血。桃花人面,戚惨重来,燕子楼台,凄
凉永闭。相思灰尽,原无可补之天,魂梦徙劳,尚隔未填之海。伯牙
琴碎,安问焦桐?东野诗寒,心如止水。直十年而呼薄悻,四海无
家,将一死以报知音,小人有母。玉台镜破,量珠遗后死之悲,药店
龙飞,市骨留来生之约。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呜呼,蔓草荒烟之
外,幻蝶迷春,枫林黑塞之间,哀乌哭夜。茫茫天路,长此孤眠。莽
莽风尘,空悲独活。呼苏台之风月,剪纸招魂,约皖国之莺花,买山
归葬。可怜饮冤千古,应羞留苏小之名。尚望待我九泉,到底合韩
凭之家。
他念到“合韩凭之冢”,拿着祭文,双手又作了一个揖。
这时那位管理员两只手抱着一只雄鸡,踉踉跄跄的跑来了。杨杏园叫他取了一
把刀来,将鸡冠割破,滴了几点血在酒杯里。又取了火柴,把祭文焚化了。杨杏园
望着坟头洒了几点泪。在身上取了五块钱给那管理员,说道:“这鸡吗,我买了罢。
另外几个钱送给你,请你对这坟多关照一点。”管理员一眼看见五块雪白的洋钱,
心里倒是扑通的一跳。嘻嘻的笑着,伸出手来接了,然后给杨杏园一躬到地,深深
的作了一个揖。说道:“照应坟墓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怎好受您的?”杨杏园道:
“一点儿意思。你给我买一些花,在坟上栽着得了。秋天里,我还要来一趟,那个
时候,我再有报酬。”管理员捧着两只手,直举到鼻子尖上,口里连说不敢。依他
的意思,还要拉杨杏园到他屋里去坐,杨杏园道:“不必了。”他将那盆玫瑰花摆
在坟面前,其余的东西,依旧带着上车。
这时太阳还没十分偏西,坐着车子回到家里,竟不很晚,叫长班胡二开发了汽
车钱,便叫他泡了一壶茶,躺在睡椅上休息休息。胡二问道:“桌上一张名片,杨
先生看见吗?”杨杏园道:“没看见,谁来了?”胡二便把那张名片,递给杨杏园
一看,是他的旧同学华伯平。名片后面,用铅笔写了几行字,是现窝西河沿三阳旅
馆十号。便问胡二道:“他说了什么没有?”胡二道:“他说是刚到京的,他在店
里候着,杨先生来了,就请过去。”
杨杏园听得这样说,喝了一杯茶,就到三阳旅馆来。问明了十号房间,走过去,
见房门虚掩着,桌上堆满了点心盒,茶叶瓶,罐头和新鲜水果之类。华伯平拿了一
张北京的地图,正凑着窗子边的光线,在那里看。杨杏园便先喊了一声“伯平”。
华伯平丢了地图,抢着过来,口里“啊唷”一声,便拿着杨杏园的手摇个不住。杨
杏园和他是久别的朋友,见了面之后,少不得有一番畅谈,可是问了一个什么时候
动身的,和到京时的情形,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偶然谈到
别后一两桩事情。坐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旧竹布长衫的茶房,手上捧着一本油
纸面的大纸摺,递给华伯平。说道:“马上要开饭了。您哪!预备些什么菜?”说
时,垂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地。华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馆,这样客气。刚才我在
火车上,问过了的,优等房间,一块五毛钱一天,连饭在内。怎么着,还让客人点
菜呢?一面想时,一面打开那招子,只见上面鸡鸭鱼肉,冷热荤菜,居然样样都有,
下面糊里湖涂,画着码子,也有价钱。又一想道:这是预备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见
我来了客,所以送了菜单子来。便说道:“我也不懂你们北方的菜,你和我来一客
饭好了。”那茶房笑嘻嘻地道:“是!那末,来一个鱼?另外来一个炒鸡子?豌豆
肉丝汤?还来个……”杨杏园插嘴道:“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
我在家里吃了饭,你只预备这位华先生的得了。”茶房道:“那末,来一个鱼?”
杨杏园道:“不要那些。你来一个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汤,就得。”说毕,将手对
茶房一挥,茶房只得走了。他便笑着对华伯平道:“不是我在这里,不定这餐饭,
你要给他敲去两三块。”华伯平道:“奇了,这饭他和我说明的,连房钱在内,怎
么另外要敲我的?”杨杏园笑道:“这就是北京人所说的话,冤你。所谓饭,就是
白米饭,菜并不在内啊。再说这家若是纯粹北京式旅馆,你就赶快搬的好,他除了
赁这间屋子给你而外,茶水电灯,都得另外算钱。”华伯平道:“啊呀!我哪里知
道?难怪他劝我吃鸡吃鱼呢?”说着两个人都笑了。华伯平道:“既然这旅馆这样
不方便,你和我想个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为我要在那方面办事。”
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快搬的好,要不然,你住一块钱一间的房子,倒要吃两块钱
一天的饭呢?你是吃不惯苦的,而且为和朋友往来,也要有个地方坐坐。你不必问,
我明天一准和你办好。”华伯平自然是欢喜。大家又坐谈了一会,天已经黑了,茶
房送进饭来。杨杏园道:“你初到,大概还有许多地方要去,我也不坐了。我这就
先进城,和你去找旅馆。”说着,杨杏园就出了三阳旅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