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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春明外史-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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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字。心想看这文和这个印章,一定是个女士了。照我看来,一定还是几十年前的
大家闺秀哩。便问徐二先生道:“你这书从哪里来的?”徐二先生道:“花三十个
子儿,在琉璃厂书摊子上收来的。”杨杏园道:“世上的东西,真是没有一定的价
值。有人爱它,就当着珍宝,没有人爱它,就只值三十个子儿了。”涂二先生不懂
他的意思何在,还想问呢。有人在院子里喊道:“徐二先生在这里吗?”徐二先生
道:“你别忙,我就来,反正和你打起两块头子钱得了。”那人道:“那末,我就
去催他们了。”杨杏园问道:“什么人邀头?”徐二先生道:“说起来好笑,就是
住在隔壁屋子里,刘议员的兄弟刘子善,这一些时逛起来了。昨天晚上,有两个学
生,又带了他去逛二等,怂恿着他快活一夜。他正和哥哥要了几块钱,身上带着六
块,一时高兴,就答应了。那两个就拉他在一边,教他放下三块钱,又教他回去换
一身小衣服再来,刘子善都照办了。回到会馆,他一声不响,自在屋里换小衣。忽
然听到我屋子里的钟,已经敲了十二下。心想往日这时候都睡了,今天还要出去呢。
换衣服的时候,打开皮夹子一看,只剩三块钱。又心想要买好多东西都没买,这样
的花去三块,岂不冤枉?今日若是早睡一刻,就省下来了。越想越心痛,越心痛越
舍不得。就和那两个学生吵着,要去退钱。两个学生被他吵不过,只得和他去了。
那窑姐儿当然不肯,刘子善哭丧着脸,说要告诉他哥哥。两个学生,又怕刘议员知
道了,说好说歹,退回来了两块钱。还差一块钱,两个学生就替他邀一场小麻雀牌,
给他抽头抽出来。我就是四角之一。”杨杏园笑道:“胡说!没有这样的怪事。”
徐二先生道:“你不信,回头我们打牌的时候,你去看一看就明白了。”杨杏园笑
道:“他哥哥刘续,本来是个新补的议员,来自田间,为日无多。他这兄弟,当然
是个老土了。老土花钱,没有舍得的,你说的话,也许可以打对折相信。”徐二先
生道:“说了半天,你还是疑信参半,我不和你辩论了。那里还等着我呢。”说着
自去了。
    杨杏园一人坐在屋里,将那本《花间集》打开,见是哀感的句子上,或是用红
笔,或是用黑笔,都圈两个圈。看了这本,再看那本,都是一样。心想这冬青女士,
一定是个伤心人,所以遇到哀感的句子,都表示同情。由此类推,她一定也是个女
词章家了。翻着书,随手打开一页,只见书页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条子上写着两
首七绝:
            净水瓶儿绿玉瓷,秋花斜插两三枝,
            移来意态萧疏甚,相对凄然读楚辞。
            霜后黄花不忍看,铜屏纸帐润秋寒,
            晚来几点梧桐雨,愁煞灯前李易安。
    杨杏园念了两遍,看看那个笔迹,正和那位题跋的冬青女士一样无二。心想道:
“这位女士何怨之深?看她后面一首诗,却是崇拜李清照的,词一定填得好,我来
翻翻看,书里面可还有她的大作。”想着把书乱抖了一阵,却是没有。在睡椅上,
拿着那纸又念两遍,心想“清丽得很,我却做不上来。这样的女子著作,我还不多
见呢。”
    他一人在这里想得出神,无如隔壁院子里,哗啦哗啦,那打牌的声音却闹不休。
杨杏园被麻雀牌的声音吵不过,心里很是烦躁。便放下书慢慢的走出来,到隔壁院
子里去。走到刘子善的屋子边,由窗懦朝屋里一看,徐二先生等四个人,正在那里
打牌。那刘子善却背着手站在一边看,杨杏园情不自禁的,也就走了进去。徐二先
生一回头说道:“你是最不愿意走进别人屋子的。怎么来了?”杨杏园笑道:“你
们能打牌,我看一看还不行吗?”说时,这刘子善早客客气气的递过一支烟卷来,
杨杏园接着烟卷道:“我们同住一个会馆,不必客气。’划子善又擦了一支火柴,
递给杨杏园。他只得接过来,燃着烟卷吸了一口。这一吸,不打紧,几乎把嗓子都
呛断了,不由得咳嗽了一阵。这烟味又辣又燥,也不知道是什么烟,拿在手里却不
敢吸。刘子善却毫不为意,自取了一支在手上,在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来,将一根
烟卷,剪成三截,把两截放在窗台上。另外在窗台边水烟袋上,取下一支纸煤筒来,
衔在嘴里当烟嘴子,却把一截烟卷塞在筒子里燃着吸了。他吸了一口,由鼻子里喷
出两道青烟,然后问杨杏园道:“这两天,和家兄谈过吗?”杨杏园道:“我这几
日身体不好,不很出来,没有会到令兄。”刘子善道:“本来也不容易会到,他就
很忙,昨日晚上,他一点多钟才回来。今天上午就在什么堂吃饭,听说是内务总长
请的。两点钟还有一餐,晚上八点钟,是他们党里请客,吃的地方就更奇了。说是
在前门火车上,吃外国菜。当议员的虽没有品级,照我看和总长都是并肩一样大。
不谈别的,这口福就不小了。”杨杏园一边听刘子善说话,一面看牌,顺手就把手
上的烟卷,扔在地下。刘子善看见还有一大截烟,杨杏园就扔了,心里怪难受的,
想捡起来吧?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瞧着那半截烟,只是转个不住。这时,桌子上已
经成下来了一个三翻,却只抽四个子儿头钱。刘子善嫌太少,便不依道:“像你们
这样抽头,什么时候,才可以抽到一块钱?”桌子上有一个人笑着说道:“没吃没
喝的场面,就只有这个样子。”刘子善不知人家是玩话,说道:“我家已在党部里
打牌,吃喝都是自己的,为什么一回头钱,就好几十块呢?”那人又笑道:“人家
是抽头给听差的,你呢,不是议员的本家老爷吗?”徐二先生最是要联络议员的人,
就不肯得罪议员的兄弟,觉得那人的话太重了,便道:“刘先生原不是邀头,不过
我们凑一个茶围钱,闹着好玩罢了。”那人将牌一推道:“我不要议员写介绍信,
我不联络这样一个具本家老爷。”说着气愤愤地走了。大家面面相觑,一场没趣。
杨杏园也就忍着笑走出来。刚走到院子里,只见那刘续议员,匆匆的在外面进来,
手上拿着一根司的克,一摇一摆的走。看见杨杏园,便对他招手道:“来来!我有
一段好新闻告诉你。今日下午,陈总长在忠信堂请议员,杨先生知道吗?”杨杏园
道:“不知道。”刘续走到他身边低着声说道:“陈子徐的总长,都在我们手板心
里,他不能不联络我们。在候补议员里面,大半都是不很熟悉政局的,惟有我一人
能在党里拉拢几十个人,却有几分怕我。此外我还有一条消息告诉你,也是很重要
的,昨天我们党部里开会,我被举为十二干事之一。这两条务必请在贵报登一登。”
杨杏园随口答应道:“可以的。不过我的记性不好,恐怕忘了。最好请你做一篇稿
子送来。”刘续道:“好,回头我就编一篇送来。我还有许多建议案,还没有修改
好,等修改好了,也可以送到贵报,尽先发表。我这个提案,和中国前途,都大有
关系,不可藐视。其一:是中国无宗教不足以正人心,端国本。请立大同教,以孔
子为大同教主。其二:请咨达政府令全国各学校,不得作白话文。以中文为主,洋
文为宾,庶几合乎圣人用夏变夷之旨。其三;今之代议士,皆为全国之俊彦,今在
立法机关,为人民代表,固位置极优。一朝任期终了,仍为平民,颇非国家爱惜贤
才之至意,应一律给予简任职。其有继任议员或转为官吏者,固不必论。否则应逐
年给予养老金。以上三件,是我提案里面最重要的,足下看看好不好?”杨杏园道:
“很好,都是应该提出的。”刘续道:“老实告诉你,我们党里这一百多人,我都
可以指挥。原因就是因为我既能做文章,发言又有道理。”杨杏园道:“贵党有许
多人,那在国会里面,实在有一部分势力。贵党部现设在什么地方?”刘续道:
“在土地庙九十九号,昨天还在那里开全体大会呢。”杨杏园道:“不是吧?那个
地方,是我一个朋友家里,我很熟悉。他虽是一个议员,屋子不过两进,除了自己
家眷在后一进外,另外一进,只有六间整屋子,常常有几个议员在那里打小麻雀牌
玩,似乎不像一个党部。一百多人,怎样好在那里开会?”刘续红着脸道:“那个
地方,原不过为二三同人打牌叫条于消遣之所。开起会来,我们还是在议院休息室
里的日子多。”杨杏园觉得他的话很多,这样朔风怒号的冬天,老和他在院子里站
着,病后的身子可有些撑支不住,便道:“没有事,请到我那边屋子里坐坐。”说
着,和他一点头,便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他想一想:这样的人,还是议员里面的顶
几尖儿,这话也就真难说了。由那刘议员想到自己,由自己又想到这天寒日暮的境
况,未免怆然有感。到了晚上满城的爆竹,陆陆续续响起来,这是人家送灶的时候。
想起故园今夜的景况,越发感慨丛生。病虽好了,身体本来还有些疲倦,晚饭都懒
得吃,就去睡了。
    到了次日,身体完全恢复,加上雪后天晴,地下的尘土,都被化的雪水沾湿了,
虽有些风,却刮不起来。天气清朗了许多,人的精神格外好些,就依旧做起事来。
这天何剑尘吃饭之约,也就因为晚上在报馆里已恢复工作,到底没有去。在客边的
人,看见人家忙着过年,虽然有些一年将尽,万里未归的感想,但是转想到不用得
办什么油盐柴米,也不用得结什么年账,度什么年关,却也痛快得很c这会馆里的董
事,本来是守旧人物,到了二十七日,大门口就贴起花笺春联来。大门口的对过,
本有一个小水果摊子,如今却收了水果,摆着大大小小许多花炮。大门旁边,原有
一个卖卦的老道,这几天,老道也收了签简卦牌之类,桌之上摆着一大砚池墨汁,
几枝大笔,堆了许多红纸。他身后的白粉墙上,钉了两根钉子,系了一根麻绳,绳
子上用小木签子,夹着许多红纸对联。什么皇恩春浩荡,什么莺声燕语报新年,什
么爆竹一声除旧,这一类的话,写了许多。墙上另贴一张红纸,写着一尺见方“书
春”两个大字。这些事情,一经看见,觉得年就在眼前了。
    到三十这一日,就有许多朋友约他去过年,他都辞了。下午没事,身上带着十
多块钱,在琉璃厂闲逛。在各家旧书摊子上翻旧书,看见好的,就买了下来。没走
几家,就夹着一大包书。走过一家花爆店,看见许多人在里面买花爆,买的正热闹,
顺脚走进店去,情不自禁,也买了些。掌柜的一算账,倒有两块多钱,这才觉得钱
多了。但是既无意中买了,就是没有用,也只好带回去。到了家里,将书摆在书架
上,一看上两个星期买的书,放在那里,还有没翻的呢。自己一想,今天花这些个
钱,把书买来,不又是摆样子吗?但是自己也明知道这样,可是在书店里翻书的时
候,觉得哪一部都应该看一遍。就是一路回来也不能放过,坐在车上还要打开来看
几行。一到了家里,摆上书架子,就不知哪天有工夫再会了。仔细一想,却也是不
可理解的一桩事。一面摆书,一面想着,自己也笑起来了。摆定书,坐了一会。忙
惯了的人,今天一点事没有,倒反党间得慌。便背着手,走出大门。只见那些办年
货的,在街上来来往往走着,看了也很有趣,一直到天色已黑,万家灯火,他才回
去。
    这时屋子里铁炉子,火正烧得兴旺,便靠近炉子,拿了一本《十八家诗钞》就
灯下看。一个人在屋子里,自然是很沉静。听听屋子外边,震天动地的爆竹,已经
东应西响起来。坐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便推开门在院子里望望。只见天色漆黑,
院子里的东西,几乎看不清楚。伸出手来,虽然很冷,可是也没有什么风。有时屋
顶头上响一声,在黑暗的空中射出一道火焰,正是人家在放冲天炮。这时,那胡二
两个孙女儿,一个孙子,一个人提着一个小红纸灯笼,燃着一枝香,也在院子里放
小爆竹,过一刻儿,啪的一下。三个小孩子,晃着那灯笼,跑来跑去,却是有味得
紧。杨杏园看见,忽然一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街坊小孩子闹的玩意儿,正是一样。
回头一想,不觉就是二十多年了,真是做梦一般。
    在院子里徘徊着一会儿,胡二已经送上饭来。因为杨杏园向来不吝惜小费的,
所以他们过年这一天,也格外孝敬一点,有四个碟子,两碗菜,一个小火锅,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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