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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春明外史-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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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勉强答应,和何剑尘辞别他去了。这晚,杨杏园就
睡在医院里,到了次日,人虽精神复原,实在也没气力,一直到第三日,他才回家。
    那梨云的灵柩,因为何剑尘和无锡老三商量好了,等杨杏园来,送到义地里去
葬,所以还停在家里。这日杨杏园要到灵前去一祭,便买了四盆白梅花,四盘水果,
一束檀香,一束纸钱,作为祭礼。他本想腾出半天工夫,做一篇祭文,无如心思乱
得很,哪里做得上来。只勉强想了一副挽联,请人写了,那挽联是:
    十载扬州,都成幻梦!对伯牙琴,季子剑,司马青衫,问谁是我知音?
    误煞张绪当年,洗面空挥秋士泪。
    一江春水,无那多愁!想沾泥絮,断肠花,相思红豆,恰莫如卿薄命,
    若教玉环再世,离魂休作女儿身。
    挽联上款,也写着“梨云女士干古”,下款只写着“杨杏园泪挽”。自己明知
道著笔过于疏淡了,但是悬挂起来,总怕有识者看破,只得如此。祭品备好了,便
一齐送到梨云小房子里来。他一走进门,便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触,忍着眼泪
走进上房,正中摆着梨云的灵柩,头边摆着小横桌,陈着香烛灵位。杨杏园一见,
想忍住眼泪也忍不住了,抽出手绢来不住的擦,阿毛和无锡老三早忙着过来,和他
将东西接了过去。把四盆梅花,四盘水果,都放在灵位面前。杨杏园亲自将挽联挂
起,焚着檀香,对灵位三鞠躬,不由的一阵泪如泉涌。无锡老三坐在一旁,带数带
说的哭,阿毛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化纸钱,也用手中捂着嘴哭了几句。也不知是谁通
出去的消息,左右隔壁的邻居,听说收殓梨云的人祭灵来了,跑来好几个妇人,在
院子外探头探脑的看。这几家本都是老鸨的小房子,所以来的人里面,也有几个妓
女。她们看见梨云有这样多情的少年知己,欣慕得了不得,一想起各人自己的身世,
又看见杨杏园带着病容,憔淬可怜,不觉眼圈儿一红,这一个便搭讪和那一个道:
“四阿姐,你听吴家姆妈,哭得作孽煞教人心里多难过。”这一个道:“可不是吗?
我的心肠是最软的。”说着便拿手绢去擦眼睛。杨杏园一见院子外有许多妇女看他,
难为情得很,便避到里面屋子里去,叫着娘姨过去,问些梨云临危时候的话。无锡
老三也收了眼泪和他说话,不住的道谢。娘姨便问择定哪日安葬?杨杏园道:“年
冬岁华,这短命鬼的灵柩放在家里,邻居是不欢喜的。好在义地里安葬,是没有手
续的,只要通知一声,明天将杠夫雇好,就是后天罢。”无锡老三胆子是最小的人,
说起鬼来她就怕。梨云虽然叫她一声姆妈,又不是自己养的女儿,棺材放在屋里,
她晚上死也不敢进来,只到厢房里去睡,巴不得马上就把棺材抬出去。杨杏园说是
后日就抬走,她极力赞成。阿毛不知道她害怕,还说道:“也要看看日子吧?”无
锡老三道:“而今民国时代,不讲究这些。”阿毛道:“我还打算打扫打扫屋子呢!
这样一说,也可以不必了。”杨杏园本来想在梨云灵位前,多徘徊一刻,听见她们
这些话,又好气,又难过,对着梨云的灵柩长叹了一声,就回去了。
    到了第二日,雇了十二名杠夫,前去抬灵,自己雇着一辆马车,随着跟到梨云
小房子门口来,自己也懒得再进那个门子,就坐在车上等着。一会儿工夫,只见吴
碧波何剑尘坐着两辆人力车,飞快的赶到门口停了。杨杏园便在车上招呼道:“在
这里。”他们走过来,隔着车子窗户站着,都埋怨着道:“你这事怎么一点儿不告
诉我们?我们刚才到你那里去,才听见说的,就赶来了。许多朋友,都要送殡,还
有人主张开追悼会呢。”杨杏园道:“我和她也不过相逢沦落,一番朋友的交情,
我收葬她,尽其心之所安罢了。要大闹起来,岂不叫人家肉麻?”何剑尘道:“虽
然这样说,像我和碧波,你不应该不通知。”杨杏园道:“不是不告诉你们,我就
怕你们说了出去。既然来了,不可埋没你们的盛意,就同坐这辆车,送她一程罢。”
吴碧波道:“你为什么不进去?”杨杏园道:“少见这些龟鸨,少生些气。我已经
和她们没关系了,进去作什么?”说着话,让他们进车来坐着。这时,街上电线杆
上的电线,呜呜的响,天色黑沉沉的,已经刮起风来。街上行人稀少,空荡荡的,
清道夫泼在地上的水,和土冻了起来,又光又滑。杨杏园在车里伸头一望,云黑成
一片,天都低下来,一点日色没有,却有一阵乌鸦从头上飞过去。赶快缩回头来说
道:“哎哟!冷得很,怕又要下雪。”三个人在车里坐谈了片刻,大门里面一阵喧
哗,灵柩已经抬了出来,马车便跟在后面,慢慢的走。
    这时,天越发暗得紧了,半空飘飘荡荡,已经下起雪来了。这义地本在永定门
外,在一片旷地的中央。灵柩走出外城来,一到旷野,雪更下得大。杨杏园从车里
望外一看,早些日子留下的残雪,东一片,西一块,兀自未消,加上这一阵大雪,
路上又铺成一片白,路边苇塘子里,收拾未尽的败芦被风一吹,又被雪一打,只是
发出那种瑟瑟的响声。这大雪里,路上哪有一个人走路?静悄悄的,惟有那班抬灵
柩的杠夫,足下踏着积雪之声一阵一阵的可听。这风虽然是从后面吹来,那风刮着,
只是在马车面前打胡旋。那雪越下越密,变作了一片雪雾。远处的村庄树木,在这
雪雾里,只看见些模糊的黑影。就是近处的村庄,在雪里也是声息沉沉,不见一点
响动,有些乌鸦喜鹊,在庄前地上找食物,看见人来,便哄的一声飞了去。杨杏园
对吴碧波道:“记得上年清明节,我们一路骑着驴子回去,翠柳红杏,随路迎人,
看着多么有兴趣。今天大雪里,重过此地,真是恍如隔世。明年的清明,我是要来
的,人生聚散无常,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再能够同坐着一辆马车前来不能?”吴
碧波道:“清明到如今,也不过两三个月,何至于有什么变动?”何剑尘道:“这
话不然,譬如半月前,谁想到会把活泼泼的梨云,在雪地里抬到永定门外来。半个
月后,又安知不要抬我呢?”杨杏园道:“你这话诚然。这几天我把世事简直看得
淡然无味,正是起了许多感触。”他们说话时,约莫又走一个钟头,那雪才渐渐的
住了,风也小了许多。再从车里望外一看,只看一白无垠,一行十几人,简直在银
装玉琢的世界里走。这时风雪既住,一行人也走得快些,不多一会,已到义园门口。
那一带白粉墙,还是那个样子。不过那一片柳林,萧疏的枯条上,粘着白雪,大不
似春天那种摇曳多情的样子了。
    这义园里面,杨杏园早一天已经派人来挖掘坟地,铺垫石灰了。所以梨云的灵
柩抬来,进了义园的门,一直就抬上坟地。杨杏园和吴碧波何剑尘下了马车,三人
一路走进义园。那位姓王的管理员,却早迎接出来,请到那黄土壁矮屋子里去坐。
那管理员对杨杏园吴碧波道:“您二位是我认识的了。”又指着何剑尘道:“这一
位呢?”吴碧波正色说道:“这是何总裁。”管理员吃了一惊,大悔不该乱指,咳
嗽了两声,然后满脸堆下笑来,问吴碧波道:“这位大人在哪衙门里?”吴碧波道:
“币制局。”管理员连忙对何剑尘一拱手道:“这地方实在不恭敬,只好请大人委
屈一点。”连忙拿出三个茶杯子,用衫袖将它擦了,亲自到隔壁厨房里去拿开水。
依着厨房里那个秃子园丁,他要提开壶进来。管理员对他一翻眼睛道:“你这种死
下作东西,一点不知上下,眼睛瞎了,你总也摸得出高低来。今天来的那三位,有
一位总裁在里头,你也配去沏茶吗?这总裁是特任职,就是前清一二品的地位,和
他说一句话,都有三分福气。我站在他面前,兀自身上流汗呢。’哪园丁吓得哑口
无言。管理员提着开水壶,便自上这边屋子来。一进门,一看人都不见了。他一想,
一定是_匕坟地去了,便又在箱子里翻出一件黑布马褂穿上,也跟着上坟地来。见
杨杏园三人,站在雪地里看土工筑坟,坟穴面前,烧着纸钱。他遥遥看见何剑尘对
坟穴脱帽鞠躬,便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在雪地上跪下去,对着坟穴磕头。
头磕毕,便请人进屋去坐,说是外边太冷。但是三个人都没有理会。
    这坟地正在两株树边,杨杏园靠着树,眼看土工将土往梨云棺材上堆去,心想
碧玉年华的美人,从此就和黄土同化,永不见天日了。人生至此,还有什么意味?
由此想到一切美人,想到自己,眼光直了,人也呆了。树上积雪被风一吹,往下直
筛,杨杏园的帽子上大衣上,铺了一层很厚的白粉。那夹着雪阵的寒风,格外砭人
肌骨,杨杏园不觉打了几个冷战。就是吴碧波何剑尘也觉寒风袭人,有些站不住。
便拉着杨杏园道:“外面太冷,我们屋里坐罢。”杨杏园惘然若失,一点儿不能自
主,随着脚步跟他们走,再进那矮屋子。那位王管理员这一会儿就更忙了,先斟上
了一杯茶,弯着腰双手捧着送到何剑尘手上,然后满脸堆下笑来,说道:“总裁大
人,尝尝我们这个土味儿。”何剑尘含着一口茶,被他一叫总裁大人,禁不住要笑,
噗哧一声,把茶喷了一地。只得假装着咳嗽,低着头咳个不休。管理员以为茶里有
什么东西,把他嗓子扎了,急得满脸通红,一句话说不出,在一旁只搓手。所幸何
剑尘咳嗽几声,也就好了,管理员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赶忙又张罗着和吴碧
波杨杏园倒茶。何剑尘目视吴碧波微笑不言,吴碧波却板着面孔一点不笑。他说道:
“总裁;这乡下的茶水,却是别有风味呢。”何剑尘心里骂道:“你这个促狭鬼,
真是淘气。”他们正在这里玩笑,杨杏园却心里十分不受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头忽然昏起来。何剑尘看见,便道:“杏园!怎么了,你有点不好过吧?”杨杏园
道:“是的,心里只是要吐,头昏得很。”说着便伏在一张桌子上。吴碧波道:
“你既然不好过,我们赶快回去罢。”杨杏园道:“我还要到坟前看看再走。”说
着便东摇西摆的站起来,走了出去。这时,天上又在下雪了,他脚步本不稳,在雪
上一走一滑,一阵耳昏眼花,站立不住,便倒在一尺多深的雪堆里。何剑尘吴碧波
在后跟着,都吃了一惊。屋子里的园丁,看见有人跌在雪里,赶忙跑上前,将杨杏
园扶起。何剑尘吴碧波也赶上前,便问他怎么了,杨杏园摇摇头道:“心里难过。”
何剑尘知道是中了寒,把他抬进屋去,给他一碗开水喝了。杨杏园喝了一口,一阵
恶心,反而大呕起来。吴碧波道:“在这里总不是事,快把他送回去罢。”便向王
管理员借了一条被铺在马车里,将杨杏园扶上马车,把被给他半垫半盖着,叫马车
夫,快点走,到家多给他几个酒钱。马车夫听他说多给钱,就极力的打着马走。
    杨杏园本来头昏,被马车一颠,人越昏昏沉沉的,一路之上,只是躺着,一声
不言语。进城到了家,吴碧波叫着长班,把他抬进屋放在床上,用两条棉被盖着,
然后用姜汁红糖胡椒三样,煎了一碗很浓的姜汤给他喝。杨杏园一路受了凉,犯了
感冒,本没有大病,盖着大被,喝了姜汤,遍身发暖,出了一身大汗,松快了许多,
便安然入梦。这时已是晚上八点钟,何剑尘要到报馆里去了,吴碧波也有事要走,
便叫长班胡二进来,说道:“杨先生今天偶然感冒,料无大碍,不过他病初好的人,
总要好好照应他一声,你就拿一床棉被,在这外面房间睡,多照应他一点罢。”胡
二答应了,他二人才放心走。
    这里杨杏园一觉醒来,夜已过半。睁眼一看,桌子上的煤油灯,点着小小的灯
头,屋子里昏暗不明。隔屋的煤炉子火也灭了,屋子里的冷气阴阴的。在枕上听着
院子里的风,一阵一阵呼呼的响,接着纸窗上就是一阵声音,好像人在院子里抓了
一把沙,对着屋子里撒。他心里猜着,这一定是檐下的雪,被风吹下来了。想起檐
下那梨树,在那风雪之中,那几根枯于,如何经得起,不知到明年可还能开花。再
想起上年梨花如雪之时,正和梨云相逢,如今满窗残雪,和梨花狼藉一样。为时几
何?美人已归黄土。想到这里,记得枕头底下,还有梨云一张小照,不禁拿起来看,
只见梨云含睇浅笑,呼之欲出,看着不忍释手。恰好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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