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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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嫌章学孟老了,还不愿意。她还愁着没有生意做吗?”黄梦轩道:“你们新闻记
者耳朵真长。章学孟要讨笑红的事,你们怎么也会知道?”杨杏园道:“这个消息,
也不知道人家说了多少次了。你又是听见谁说的呢?”黄梦轩道:“就是笑红自己
告诉我的。她说她原不是下贱人。她的母亲是广东什么海关道黄大人的姨太太,她
就是黄道台嫡亲的女儿。家里不说几千万,也有好几百万家产。只因黄道台的正太
太十分厉害,就把她母女逐出来了。她母亲起初还安分,只把自己的首饰,变卖着
来过日子。后来变卖尽了,没有法子,才把她押到班子里来。这种事情,章学孟也
知道,所以很想要娶她,但是并没有正式谈过。她嫌章学孟年纪大,倒也是实在的
事。但是这样总理客人,总是天字第一号的阔客,也不能得罪。将来章学孟果然提
起,她只好把条件订得苛刻些,等章学孟办不到。”杨杏园道:“据笑红自己说,
她打算提出些什么条件呢?”黄梦轩道:“她说,第一,除了还债以外,还要置一
万块钱的首饰。第二,不能把她关在公馆里,要准她自由出来玩。第三,要章学孟
用花汽车正式的娶了去。这样的条件,除了第一条,章学孟或者可以勉强答应外,
此外两个条件,正是阔人儿最怕的事,是万万办不成的。本来笑红也是大家出来的
人,怎样能够完全以金钱为转移呢。”杨杏园笑道:“什么黄道台黑道台,你听她
的呢。有一班妓女,专欢喜冒充阔人外室的儿女,装装自己的门面。其实于生意上
毫不相干,不过毁坏别人的名誉罢了。照我看来,就是要嫁给章学孟,人家恐怕也
未必敢要。因为章学孟的国务总理,虽然提出来了,还没有通过两院,倘若要干这
种风流韵事,报上登出来了,免不得人家攻击,和同意案也有些影响呀。”两个人
一面说话,一面喝酒,不觉得都吃饱了。黄梦轩脸上红红的,更有几分醉意,把他
手上的那个钻石戒指,在电灯池底下看了又看,脸上不免露出一点笑容。老刘走过
来说道:“薛先生,已经八点了,应该去化装罢。”黄梦轩一只手端着杯,一只手
拿着筷子,向火锅里去夹菜吃。对老刘道:“忙什么?”杨杏园看他那个样子,很
像醉了。便拦着他道:“我够了,你也不要喝罢,不要误了正事。”便对老刘说道:
“你收了去罢。”老刘会意,不等黄梦轩说话,便把酒壶和火锅,一阵风似的收了
过去。黄梦轩看见把菜收去了,正吃得高兴,这未免大煞风景,只得站起身去擦脸。
这时,老刘早把桌子拾落得干净,镜子、假发、胭脂、香粉、蜜水,一二十样化装
品,放在桌子上。就有个三十来岁的人,拿着梳子、蓖子进来。黄梦轩把皮袍子脱
了,只穿件小毛绒衫子,坐在镜子边。那个中年人将假发扎在黄梦轩头上,就和他
梳起头来。杨杏园站在他后面道:“你怎么不到后台去化装?”黄梦轩两只手扶着
两只额角边的假发,对镜于里笑道:“这就是名角的排场了。”一言未了,只见一
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短衣短裤,外罩青缎子坎肩,梳着一条长辫子,擦了
一脸的胭脂,很像一个大户人家丫头。他嘴里衔着一支烟卷,两只手提着裤腰,大
踏步地走了进来。杨杏园倒为之愕然。他进来了,对着黄梦轩放开大嗓子说道:
“小姐!第二幕里,我要不要跟着你?”黄梦轩笑道:“小阿妹,看你可像个样子,
我猜你又在院子里撒尿了,是也不是?真是不顾公德。”说时,又有一位中年妇人
进来,好像一个太太,手上拿着一只卤鸭膀,一路嚼了进来。也对黄梦轩道:“我
的小闺女,还没有化好装吗?”后面接上一个戴红顶花翎,穿补服外套的人,手上
拿一片假胡子,说道:“你看我这个老姘头,死好吃,化了装了,还要吃卤鸭膀,
闹的满嘴酱油痕迹。”就这样接二连三的,男男女女挤了一屋子。黄梦轩道:“你
们自在点,好不好?我这里还有生客呢。’哪些人听了这话,一窝蜂也似地走了。
只听见窗子外面,滴滴答答的响。黄梦轩把脚一顿,喊道:“这是谁?又在我窗于
外面小便,我要骂了。”就有一个人笑着答应:“春絮先生,对不住,是我小拆烂
污。”黄梦轩道:“小拆烂污,进来。我有话和你说。”小拆烂污道:“好!进来
挨骂的。”越说越远,竟自去了。这时,黄梦轩的头,已经梳起了。老刘又打了一
盆脸水,放在洗脸盆架上。黄梦轩走了过去,先把手巾湿了,抹了许多香胰子,方
才擦脸。脸擦好了,又把小毛绒衫子脱了,只穿件小单褂子。然后用蜜水将脸上脖
子上,都抹了一周,又将两只胳膊,也都抹了。蜜水抹完了,方才擦胭脂粉。前前
后后,对着镜子,总照了十几次。然后把下面的棉裤、毛袜全脱了,身上穿着单裤、
单褂,赤着脚,才换上丝袜子,和夹的女衣。杨杏园看着,摇摇头道:“这样三九
寒天,只穿这一点儿衣服,不怕冷吗?”黄梦轩道:“怎样不怕冷?没有法子呀。
这就叫做只要俏,冻得跳了。”杨杏园看他把装化好了,笑道:“我又长了许多见
识。可惜我还没有看见过你演整本的戏。”黄梦轩道:“你要有工夫,先打我一个
招呼,我可以定个包厢送你。”杨杏园道:“不敢当。你的人情,留着送异性的朋
友罢。”黄梦轩听他说了这句话,笑了一笑,说道:“你随我来,我请你看一件事。”
说着,便引杨杏园到后台上场门边,揭开一点儿门帘,先对外面张看,回转手来对
杨杏园只招手。杨杏园也凑到帘子边,对外看。黄梦轩轻轻的道:“你只看前第二
排包厢。”杨杏园看时,原来笑红坐在那里。和她同坐的,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这
个人小矮个儿,嘴上一点儿小胡子。面前水果瓜子碟子,摆了几十碟。笑红正衔着
一根烟卷,望着台上,那胡子便擦了一根取灯,和她点着。笑红吸了两口,呼出来
一口烟,将两个指头夹着烟,反过手去,伸到那胡子边去。那胡子却恭而敬之接着,
拿去抽。杨杏园问道:“这胡子是谁?”黄梦轩道:“这就是笑红一个大钱柜子,
铁路局长宋传贤。你不是提过的吗?”杨杏园道:“我只闻其名,却未见其人。今
天一见,可信话不虚传了。”黄梦轩道:“今天这个包厢,我本来要送给笑红的。
她却告诉我,昨天宋传贤在家里打牌,花了八百多块,不能不应酬他一下,请我原
谅。我说,你要到游艺园来可以,可别来看新戏。我看见你和阔者坐在一处,就有
点儿相形见细了。她笑着说:‘好大的醋劲。人家约定了我看新戏,也没有法子呀。
我这桩事,实在对你不住。他现在答应我在瑞蚨祥址一百块钱的衣料,我转送给你
好不好?’我当时虽没有答应要,大概送我送定了。”杨杏园听了黄梦轩的话,看
着包厢里面那位宋局长,还是得意洋洋的。有两个穿了军服的差役,跑进跑出,在
包厢里伺候。笑着对黄梦轩道:“这就是花钱的大爷们……”黄梦轩将他衣服拉一
拉,杨杏园会意,也就没有往下再说。自己一看手表。已经有九点钟了,便说道:
“我要回去了,明后天再来看你。最后我要劝你一句话,包厢里那个人,你要疏远
一点才好。”黄梦轩也笑道:“你放心,决计没有什么祸事。过几天,我还要教她
请你呢。”杨杏园见他执迷不悟,也没有法子,只好慢慢劝他,就自行回去了。
到了次日,杨杏园本来想去找黄梦轩,无奈寒风凛烈,天气太冷不能去。加上
这个时候,文兆微的太太又因肺病死了,舒九成代理了文兆微的职务,杨杏园多少
要忙一点,晚上便没工夫去逛。整个星期,不能上游艺园去,他很挂念黄梦轩的事。
这天下午,是文太太的头七,他前去吊孝。一面想在那里会着舒九成,商量晚上告
半晚上假。谁知舒九成一早来吊过孝走了。他正在和文兆微闲谈,只见甄佩绅带着
两个大脚老妈,带了一副吊礼,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走到堂屋中间,她放声大哭
道:“我的有情有义贤德的老姐姐呀!你就舍得丢了妹子去吗?”文兆微看见甄佩
绅进来,早就慌了,扯腿便往上房走。甄佩绅一面哭,一面说道:“文兆微,你好
狠的心,气死了一个,又要气死一个吗?你何必躲开,我们老夫老妻,还能反一辈
子的脸吗?”说着,在吊礼里面,取出一副挽联,指挥那两个大脚老妈,在东西两
边壁上挂着,自己便站在文太太的灵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回转头来,对那两个
老妈子道:“这就是我们家里,你们可以进去见见老爷。”这个时候,文兆微真急
了,便叫人把杨杏园请到上房里去,跳脚道:“这东西有这样不要脸,硬找上门来,
怎样是好?就请你老哥代表我和她接洽,请她出去。倘若少个十块八块钱用,说不
得了,我也可以送她。”杨杏园说道:“别的事,好代表,这个事,哪里能代表你
呢?”文兆微拱拱手,勉强笑道:“这个便宜,你尽管去占,我是不在乎的。”杨
杏园也笑了,便走到前面,和甄佩绅点了个头,先打招呼。说道:“贵姓是甄?”
甄佩绅道:“你先生和兆微是什么关系,难道不认得我吗?”杨杏园就告诉了自己
的姓名,又说明是文兆微的朋友。便把文兆微的意思略略说了一点。甄佩绅道:
“不瞒阁下说,我们年青的时候,作事孟浪,误解了婚姻自由,和兆微有一段恋爱
上的关系。谁知他……”说着把手对灵堂上文太太的遗像一指道:“已经早有这一
位的了。阁下想想看,我们是主张男女平权的人,哪里能够受人家这样蹂躏?动起
气来,本当和他拚个你死我活,偏偏又添了一个小孩子,牵制住了我,只得忍住一
口气,和他只留个名义上的夫妻,各干各的事。几年来,有许多人和我求婚,我为
留着他的面子,都不肯答应,自己只一门干社会事业。去年到美国去游历,有一个
华侨,有三百多万的家产,他慕我的名,向我求婚,希望我和他作一番事业。我臭
骂了他一顿,说他浑身铜臭气。这一来是我脾气高傲,二来也是我这个人一点情呀。
我这样待他,总算不错。现在老姐姐死了,我们婚姻上的障碍已除,我当然要回来。
他怎么躲着不见我呢?”杨杏园道:“他不是不见甄先生,因为一见了面,怕言语
上要发生冲突,所以叫兄弟转达一番。不知道甄先生有什么意见?”甄佩绅道:
“我没有什么意见。这位老姐姐既然去世了,她丢下大大小小许多男女孩子无人照
管,很是可怜,我特意和他商量,情愿来和他管这个家。我的会务,就让他去办,
实行合作起来,岂不是好?我完全是一番好意,他不要误会了。”杨杏园道:“这
话固然不错,但是……”甄佩绅拦住道:“不用说了。事到今日,他是推诿不了的。
我不认得他的时候,是个处女,他还我一个处女,我就不找他。”杨杏园看见她说
出这种话来,也没有法往下再说,一路摇着头走到上房,告诉文兆微,请他自己出
马。
文兆微说:“不要紧,我已经有办法了,你再到前面去看看,就知道了。”杨
杏园再到前面看时,只见两个穿巡警制服的,正在和甄佩绅大办交涉。甄佩绅大声
喊道:“叫巡警来,就能压制我吗?你们总监和我也有交情,前天我为会里的事,
到他公馆里去找他,他请我在客厅谈了半天,丢了公事都没有去办。后来我出来,
他送我到大门口,看见我上了汽车,他才进去。你们不讲理,到我家里来管我的闲
事,我不能答应你们,我非告诉你们总监不可。夫妻反目,本是家常小事,犯了你
们违警律哪一条?你们管得着吗?”她这一说,把那两个巡警全吓愣了,弄得说既
不好,不说又不好。有一个巡警说:“我们原不是自己来的,是文先生叫我们来的。
您既然这样说,我们且去问问文先生,看他怎样说?”这两位巡警,碰了一头大钉
子,就来找文兆微。文兆微跳脚道:“你听她的话,她是我什么太太?”就把自己
在广东的事,略微说了一番。说道:“你们不信,我家里现成的证据,她这个赖婚
的婚约,早被官厅驳斥掉了,劳你二位驾,再去劝她,她若不走……’脱到这里,
接着低低地说,如此如此,就行了。两个巡警听着这个话,接着去了。甄佩绅正在
那里好不耐烦,口里嚷道:“我明天见薛于衡,我要和他谈谈理,是不是纵容他手
下的巡士闯入人家住宅?他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