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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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了包车夫,偷着到这里来吃火烧。他挤了进去,吃了一碟包子,一碟火烧,一碗
细米粥,共总还不到三十个子,真是经济极了。他肚子吃得饱了,摸摸嘴,会了账,
走出火烧铺,谁望顶头就碰见杨杏园和何剑尘,他脸上一红,只装没有看见,低着
头走了。他这时肚子已经吃饱,心想“刚才和何剑尘商量的那一段事,果然办到,
至少也闹个二三百块钱的手续费,何乐而不为?陈易唐他近来在闵总裁那里跑得很
熟,我不妨去安一个伏笔。”主意想定,便坐车向陈宅来。
走到门口,只见陈易唐的马车,已经套好在那里。车上的灯,也亮起来了,意
思是就要出门。柳子敬一想,这个时候要进去会他,未免太不识相了,正要叫车夫
回转去,只见陈易唐已经从里面走出来。他在月光底下,一眼看见柳子敬,便喊道:
“那不是柳子翁吗?”柳子敬听了满口里答应,便跳下车来,说道:“我本来是到
府上来奉看的,因为看见易翁要公出,所以没有进去。”陈易唐道:“可不是吗?
你早到一刻儿就好了。今晚闵总裁请客,约我过去招待,我不能奉陪,怎么好呢?”
柳子敬拱手道:“请便!请便!我明天再来奉访罢。”陈易唐也一拱手道:“那末,
就不恭敬了。”这时,马车夫早已把车门开了,他一弯腰坐上车去,一阵铃响,马
车便已开走了。
不多的工夫,早已到了老妈胡同,只见闵总裁门口,停了一辆汽车,车子边站
了两个穿军衣的护兵,一望而知闵总裁家里,来了一个军官。他在此地,虽是熟人,
下了车也不敢一径往里闯,便先到门房里问问,来的是谁?门房回道:“今天晚上,
总裁请公府里的出纳处长秦彦礼吃便饭,怕不见客。”陈易唐道:“不要紧,我不
一定要见总裁。我有两项文件,要留下来,您可呈上去。”门房知道这陈易唐虽不
是个大角儿,可是与闵克玉常共机密的人,恐怕他又有要紧的事,非会总裁不可。
说道:“这样说,我就替您进去回一声罢。”说着,径自去了。陈易唐在闵家这方
面,原是饿狗歇不了三天不上毛厕的,有些礼节,都可以删去,也就径往内客厅里
去等着。一会子门房出来说道:“总裁说,请您等等,过会就来的。”陈易唐听了,
便老老实实的等候着。谁知一候就是一个多钟头,也不见闵克玉出来,未免烦燥得
很。一会儿,有一个内听差过来,是他向来认识的。便问道:“总裁在哪里请客吃
饭,怎么外面一点响动没有?”听差说道:“今天不是请客,是留秦八爷吃便饭,
这时刚在上房开饭呢。”陈易唐心想道:“怎么着?把秦彦礼留在上房吃饭吗?这
人虽在老魏那里掌权,究竟出身不高,老闵怎么这样联络他,竟和他叙起通家之好
来?这话要传到外面去,那就太不好听。”想毕,只得又坐下来等。过了好一会,
仍不见闵克玉出来,便一个人走出内客厅,要把文件交给听差,先自回去。谁知一
个听差却也不曾看见。他一时不曾留心,出来一拐走廊,转错了一个弯,径向上房
走来。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屋子里,电灯通亮,打玻璃窗子里看去,里面一张桌子
上坐了二男一女,旁边几个听差,穿梭般的在那里伺候。他这才知道走错了,赶忙
退了出去。
这男女三人有一个正是闵克玉,一个是秦彦礼,那女的名叫幺凤,却大大的有
名,民国三年的时候,黄陂三杰,她曾占一位。当年她在清吟小班的时候,人家曾
送她两副对联,把她的名字嵌在里面。一副是“啼发阳阿吾老矣,收香幺凤意如何?”
又一副是“佛云阿度阿度,子曰凤兮凤兮”,幺凤就是这样出名的。那时候,闵克
玉的手头,松动的多,赌运也还好,大概总是赢,就花了许多钱,把幺凤娶了回来。
谁知道他的花运好,官运赌运,却大坏而特坏,四五年的工夫,亏空下来,有三四
百万。不但说得人家不肯信,简直说得怕人。中间他也曾运动作江南省长,事已有
九分成功,偏偏被一个张状元知道了,大为不平,打了个电报给政府,说这人是邪
嬖子,焉能为一省的民政大吏?政府接了这个电报,就把原议取消,闵克玉只为这
“邪嬖子”三个字,把一只煮熟了的鸭子,给他飞了。他恨张状元已极。后来他做
了财政总长,张状元电致政府,要在公款项下,移挪三十万元,维持他的纱厂。阁
议上已通融了,闵克玉记起张状元骂他邪嬖子的仇恨力持不可,也把原议打消。江
南人士,因此说了一段笑话,说到底是状元的文字值钱,“邪嬖子”三个字,打断
了一笔三十万元的收入,算起来一个字值十万元。古人说一字值千金,那真小看了
文字价值了。这时闵克玉又歇了好久没做官,实在忍不住了,知道公府里等着要款,
便和出纳处长极力联络。这晚闵克玉,请秦彦礼便饭,本来对酌,并无别人,因为
如此,就好商量秘密问题。二来也是闵克玉一种手段,表示亲热的意思。只要把秦
彦礼联络好了,他和极峰烧鸦片的时候,要代为说什么都可以说得进去。不然,你
就把极峰联络好了,他是一天到晚包围极峰的人,要破坏你的事情,那也很容易呀。
闹克玉看到此层,以为这人面前,不能不下一番滚热的工夫,所以把秦彦礼当作自
己家里人看待,一直引他在内室里吃饭。这秦彦礼的出身,说来本有伤忠厚,斗大
的字,还认不了三个,你和他谈什么政治经济,那不是废话!所以这晚闵克玉和他
只说了几句将来筹款的话,大半都是说哪里的戏好,哪家班子里的姑娘好,闲谈一
些不相干的事情。提起了姑娘,正合了秦彦礼的心意,他就问闵克玉道:“我听见
许多人说,近来八大胡同里的生意,都坏极了,许多姑娘都往外跑,这是什么道理?”
闹克玉道:“北京这个地方,不像天津上海是商埠的码头,仅是政治的中心点,市
面还要靠官场来维持。您想,现在各机关不发薪,一班人员,吃饭穿衣还有问题,
哪里有钱逛窑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比起我们玩笑的时候,那真有天
渊之隔了。”秦彦礼笑道:“老哥玩笑的名儿,我也是很久仰的,听说有一位姨太
太……”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闵克玉笑道:“是的,我有一个小妾,是在这里
娶的。我们弟兄,无不可谈的话。小妾在那个时候,很有点微名,现在的胡同里面
恐怕是寻不出来了。”秦彦礼笑道:“那我是早已闻名的了,听说这位姨太太,对
于戏剧很有研究,西皮二簧,都唱得很好,是也不是?”闵克玉笑道:“你老哥是
内行,在别个面前,可以这样说,在你老哥面前,是不敢说的。”秦彦礼道:“这
样说起来,一定是很好的了。能不能够把我这位嫂子,请出来见见?”闵克玉道:
“我正要请她拜见,怎么说能不能的话。”便吩咐内听差道:“进去把三姨太太请
出来。”听差答应着去了。不一会的工夫,只见幺凤穿了一套水红绸的西服出来,
正是宫鬓堆鸦,玉肌袒雪,芍药临风,芙蕖出水,说不尽的花团锦簇。秦彦礼虽然
出入朱门,见的不过是些北地胭脂,像这种江南尤物,和那混合中西的服装,却是
少见。说什么色授魂与,简直目迷五色。便含笑站立起来。闵克玉连忙指着秦彦礼
告诉她道:“这是秦八爷。”幺凤把只雪白的胳膊,垂下去挽着,对秦彦礼弯着半
个腰鞠躬两下。秦彦礼慌了,一迭连声的叫请坐,幺凤含笑挨着闵克玉坐下。这时,
秦彦礼为着初见面,总要客气一点,还不能和她畅谈,倒是幺凤大大方方的,有说
有笑。一会人家开上饭来,闵克玉对幺凤道:“秦八爷不是别人,你也在此地奉陪
罢。”幺凤自然唯唯答应。秦彦礼就和问克玉对面坐了,幺凤坐了下面的主席。他
们坐定了,这头一巡酒照例是听差斟好了,却将一把提柄的小银壶,放在幺凤面前。
到了第二巡酒,幺凤那肥藕似的胳膊,提着酒壶,伸到秦彦礼的面前,便往酒杯子
里斟酒。秦彦礼连忙把两只手举起杯子来,口里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幺凤
将壶往怀里一缩,操着清脆的京调,微微一笑,对秦彦礼说道:“您千一杯。”秦
彦礼听了这话,当真举杯子,将杯子里的余酒,一吸而尽,回头对幺凤一照杯,说
道:“干!”然后幺凤才满满的替他斟上一杯。秦彦礼等幺凤将酒壶放下,他拿了
过来,也要回敬一杯。幺凤将手把酒杯一按,说道:“反宾为主,没有这个道理。”
秦彦礼执着酒壶,站了起来,哪里肯依,幺凤只得让他斟上。秦彦礼说道:“作弟
的干了一杯,嫂子也得干一杯。”幺凤笑道:“我不会喝酒,可奉陪不了。”秦彦
礼道:“就是不会喝酒,这一杯总得赏兄弟的面子。”幺凤没法,也只好干了一杯
酒,对他一照杯,然后再由他斟上。闵克玉看见他们这样客气,一声也不言语,坐
在一旁,掀髯微笑。三个人一面吃酒,一面谈话,十分痛快。秦彦礼借着几分酒意
盖了脸,无话不谈,便问幺凤道:“嫂子也常常出去听戏吗?”幺凤道:“也不常
去,碰着有义务戏的时候,角儿都齐备,高兴就去听几出。”秦彦礼对闵克玉一笑
道:“这就是内行话了。”又回转头来,对幺凤道:“我早听说嫂子的戏,唱得很
好。”幺凤笑道:“我什么也不懂,那是没有的话。”秦彦礼道:“闵兄老早告诉
我了。你又何必相瞒呢?”幺凤拿出手巾来捂着嘴一笑,说道:“晓是晓得唱两句,
没有板眼的,胡闹罢了。”秦彦礼道:“那一定是很好的。吃完了饭,我要领教,
领教。”幺凤笑道:“我早也听见八爷是懂戏的,那不是关夫子面前玩大刀吗?”
秦彦礼道:“不要客气,一定要领教的。”一会儿把饭吃过,秦彦礼喝得有几分醉
意,当真就要幺凤唱给他听,他竟忘记这是总裁得意的姨太太。幺凤虽然不在乎什
么礼节,到底碍着闵克玉的面子。谁知闵克玉巴不得如此,好和秦彦礼做一个深密
的朋友,便对幺凤说道:“秦八爷不是外人,你就唱一段,请八爷指教指教罢。”
幺凤一看闵克玉的颜色,竞有很愿意的样子,她本是胡同里的出身,专门能看眼色
行事的,闵克玉的意思,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借风转舵,说道:“你难道真要
我出丑吗?那末,我只好向八爷请教了。”秦彦礼说道:“这才算得开通。嫂子可
会拉胡琴?”幺凤笑道:“自拉自唱,我可不能,只好清唱两句罢了。”闵克玉插
嘴道:“秦八爷这个胡琴,就拉得最好,就请秦八爷拉琴,你便唱得不好,有好的
胡琴也就盖过去了。”秦彦礼当真毫不客气,说道:“只要嫂子肯唱,我就凑合罢。”
幺凤便回头吩咐老妈子,把自己精制的胡琴拿了出来。幺凤接过,双手递给秦彦礼,
他接过胡琴,说道:“你瞧,不说别的,单瞧这把胡琴,就知道是个会唱的了。”
说毕,把左腿架在右腿上,拿出一方手绢盖好膝盖,把胡琴放在上面,先拉了一个
小过门。小过门拉过,秦彦礼便和幺凤一笑道:“唱什么呢?”幺凤笑道:“我实
在唱得不好,怎么好呢?”秦彦礼道:“嫂子,你真是太客气,人家胡琴都拉了,
你还推诿什么?”幺凤笑道:“那么,我只好献丑了。”低头想了一想,笑道:
“我唱一段麻砂痣罢。”说罢,轻轻的咳嗽了两声,解事的老妈子,早递上一碗热
茶过来,幺凤接过来喝了一口,仍旧递给了老妈子。那边秦彦礼早把胡琴弦子合好,
把二簧慢板拉起来,拉到合四乙四合四上尺,把头就掉过来对幺凤一望,幺凤便借
灯光暗地里唱将起来。唱到“莫不是嫌我老难配鸾凰”,耍了一个花腔。秦彦礼把
胡琴拉得飞舞,口一溜,就叫了一声“好”。幺凤微微含笑,仍旧唱了下去。唱完,
秦彦礼将胡琴停住,一迭连声的叫好,闵克玉在一旁也笑着凑趣。秦彦礼道:“嫂
子生角唱得好,青衣也一定唱得好的,再唱一段青衣,好不好?”幺凤道:“青衣
更难唱了,胡琴一托,我就会慌的。”秦彦礼道:“没有的话,请罢,请罢!”闵
克玉也道:“我听你那虹霓关一段,唱得还有点对,何妨试试。”秦彦礼道:“好!
我就最喜欢的是丫环唱的那一段。”又再三催幺凤唱。幺凤喝了一口茶,又随着秦
彦礼的胡琴唱了一段,唱到“一心心要配鸾凰”那一句,对秦彦?[瞅了一眼。唱
毕,秦彦礼放下胡琴,说道:“劳驾!劳驾!”亲自倒了一碗茶,递给幺凤。幺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