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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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而且也不至于感到孤寂。李冬青自己是精神衰败极了,哪管病在哪里养,所以
静静的在何家养病,关于杨杏园的身后事务,由一班老朋友去料理,并没由她操一
分心。
光阴易过,一眨眼就是十天过去了。李冬青身体已经大好,据何剑尘说,明天
就和杨杏园开追悼大会,要公推李冬青做主祭人。李冬青道:“这是我不容推辞的。
不过我想另外做一篇祭文哀悼他,我要单独的祭一祭才好。”何剑尘道:“李女士
身体是刚好,还要这样去费心血吗?”李冬青道:“我和他的文字因缘,这是最后
的事,我想我就费些心血,也是应该的。”何剑尘想了一想,点头道:“那也好。
追悼会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我想把白天的钟点,缩短一小时,李女士
就可以在四点钟另祭。”李冬青道:“缩短时间,那倒不必,就是晚上去祭也好。
我不过表示我对死者的一点敬意,时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何剑尘道:“晚上祭
也好。不过李女士的祭文,不要洋洋万言才好。作得太长了,念祭文的人,恐怕有
些念不过来。”李冬青道:“我想请何太太念一念,何先生答应吗?”何剑尘道:
“那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她肚子里的字有限,她能念得过来吗?”李冬青道:“大
概行吧。让我作好了之后,把祭文的大意,对她先讲一讲。她自然会念了。”剑尘
道:“好,就是这样办。我今天下午也不在家。李女士可以到我书房里从从容容去
做。我想李女士这篇文章,一定是很沉痛的,我很愿先睹为快呢。”李冬青却淡笑
了一笑,没有作声。在她这一笑,究竟是哭是笑,也就难说了。
第八十六回 旧巷吊英灵不堪回首 寒林埋客恨何处招魂
这日下午,何剑尘果然避了开去,把书房让给李冬青。何太太把花瓶子里插的
菊花,换了两朵洁白的。又替她沏了一壶极好的清茶,放在桌上。李冬青坐了起来,
先在屋子里坐着,休息了一会,定了一定神。然后走到何剑尘书房里去。自己心里
一腔幽怨,只待机会发泄,祭文的意思,早就有了。所以文不加点的,不到两小时,
就把那篇祭文草就。写完之后,自己看了一看,文意倒还流通,就不更改了。那祭
文道:
维重九之后三日,义妹李冬青,敬以鲜花素果,清茗古香,致祭于如兄杨君杏
园之灵前而言曰:嗟夫!天之处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吾识兄今才两
年又八间月耳。去年此日,吾人既有生离之怅们,今年此日,更有死别之悲哀。人
生最苦者,厥惟生离死别,而吾与知,只相识二年,只于此二年中乃备尝之。似天
故布此局以待普人之来而匆匆演之以终其场也者。造化不仁,吾欲无言矣。不然,
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妹之瓣香吾兄,在读兄和梅花诗十首之时。吾诚不知此诗
何以得读之也。假使妹不读此诗,虽见兄犹不见也,则亦无从用其眷眷矣。即读兄
诗,而未有何剑尘君家之一晤,终其身心仪之而已。而又不料兄适为何君之友,致
妹之与其夫人友,而决不能不识见也。妹之于兄,则不过世俗所谓红粉怜才之一念,
何以如此,殆不得言其所以然。而兄之于我,或亦如是,惟其如是,乃足以见吾二
人情谊之笃。妹尝发愚想,必将此事,与死一详尽讨议之。顾犹不得尽除儿女子态,
未能出于口而笔诸书。今欲出于口而笔诸书,又孰能答之,孰可知之者?呜呼!吾
兄英灵不远,聆妹之言、殆亦悠悠而入梦乎?痛矣!妹自知不祥之身,不足以偶吾
兄,更不能与此世界有姻缘之分。故其初也尼友我,则亦友之,兄弟我,更亦师之。
城府不置于胸,形骸遂疏于外。而兄不知,竟直以我为终身之伴侣。妹欲拒之,情
所不忍。妹不拒之,事所不能。迁延复迁延,卒以一别以疏兄之眷眷。兄苦矣,妹
亦未能忽然也。然兄诚人也,其爱人也,而不拘拘于形迹之远近。惟其诚而远,则
思慕愈切。妹不才以凡人视兄,而兄乃以超人之态度待我。妹之去,不仅苦兄,且
不知兄也。兄以我为知己,我乃适非兄之知己,更因非凡之知己,而使妹之知己如
兄者,悠悠然以思,郁郁然以病,昏昏然而铸成不可疏解之大错。妹之负兄,将于
何处求死在天之灵以原宥之?呜呼!亦惟伏地痛哭而已。妹之自知非见之知己,因
非自今日始也。当去秋致书吾兄之后,已自知觉其措置之谬误,遂以古人炼石补天
之言,以为李代桃僵之举,惨淡经营,以为可于异日作苦笑以观其成。乃妹知兄不
拘拘于形迹之远近,而独不悟兄情爱精神之绝不磨灭。愈欲知兄,乃愈不知兄,遂
在兄精神间斧凿无量之创痕。兄之不永年,妹安得不负咎耶?妹之在赣也,为兄熟
计之久矣。来京而后,将如何以陈我之痛苦,将如何以请见之自处,将更如何以保
持吾人之友谊,使其终身无间。且预料妹果言之,兄必纳之,乃于冥冥中构一幻境,
觉喜气洋洋,其华贵如我佛七宝琉璃法座,灿烂光荣,不可比拟。且妹直至长辛店
时,回忆知去年送我之留恋,恍然一梦,以兄乌料有今日更能见我?今故不使已预
闻,及时突然造君之寓,排阔而入兄之书斋。时兄左挥毫而右持剪,栗碌于几案之
间。忽然翘首见我,将为意外之惊异,妹喜矣,兄之乐殆不可思议也。呜呼!孰知
妹之所思者,适与事相背也哉!当妹至何君之家,闻兄小不适,以为兄体素健,年
来劳顿过甚,倦焉耳。乃造兄寓,则见仆役惶惶然走于廊,药香习习然穿于户,是
室有病人,已不啻举其沉重以相告,我未见兄,我已心旌摇摇矣。及见兄,更不期
其昏沉如梦,消瘦可怜,更有非我所可思及者。于是妹之所欲言,不及达一词于兄
耳,妹之所欲为,不得举一事于兄前,我之筹思十余月,奔波三千里,排万难以来
京者,不过为兄书挽联二副而已。妹之来,犹与兄得一面,此诚大幸。然一面之后,
乃目睹其溘然长逝,目睹其一棺盖身,将人生所万万不堪者,特急就以得之,是犹
不如少此一晤,各有以减少其创痕也。虽然,兄之遇我者厚,知我者深,苟兄之得
一面,有以慰其长归之路,则妹又何惜加此一道创痕,今欲吾二人再加一道创痕,
尚可得乎?妹为不脱旧礼教羁绊之女子,未尝与人有悻悻之色。闲居自思,赋性如
此,何其境遇之遍处荆棘又如彼?乃遇见也,乃知道德与遭际,实为两事,见之为
人,苟其心之所能安,而遭世之唾弃,在所非计。妹自视如如兄,而死之身世,初
乃不胜我,于是坦然而无所怨于身外矣。今也,冗乃弃世长去,年且不及三十,其
遭际更不可以因果之说论之矣。嗟夫!天道茫茫,果愈长厚者天愈以不堪待之乎?
兄自挽之诗曰:今日饱尝人意味,他生虽有莫重来。人生如此,果不必重来矣。虽
然,使死不遇我,而其遭际或稍稍胜此,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情之惨也。吾闻之于
吾兄,亲在不许友以死,小人有母,亦复如兄。妹爱兄思兄敬见德兄,虽有任何牺
牲,所不能计,而身则不能随之以去,尊重吾亲,亦复尊重吾兄之旨也。虽然,不
随兄以入地者,身耳,心则早赠与吾兄矣。今而后,妹除力事砚田,以供吾母外,
不仅声色衣食之好,一例摒弃,即清风明月不费一钱买者,妹亦不必与之亲且近矣。
何也,一则妹己无心领略之,二则声色衣食之好,以及清风明月,皆足动我今昔不
同之悲思,而成伤心之境也。兄逝世之后,旬日中,未尝一亲笔砚,今勉强亲作此
文以告兄,但觉千言万语,奔腾脱下,既不知应录何语,亦不知应不录何语,且哭
且书,且书且忘其作何语矣。兄知我方寸己乱,当知应言者不言,不应言者且漫无
伦次也。妹之言不尽,恨亦不尽耳。吾兄在天之灵不远,其有所闻乎?呜呼!尚飨。
李冬青把这一篇祭文作完之后,用了一张洁白的纸誊好了,便折叠了放在桌上,
将一根钢尺,把来压了。恰好何太太走进来,见李冬青已是坐在这里,默然无言的
向着书案。便笑道:“李先生,你的大文,作完了没有?我想是一定好的,要请你
讲给我听听。”李冬青将稿子一抽,递给她道:“你先看看罢,若有不懂,你再问
我,我希望你明天给我念念祭文呢。”何太太将祭文接过去,从头至尾,先看了一
遍。其后把几处不懂的,提出来问一问,竟是大致了然。李冬青道:“这回我到北
京来,没有工夫和你谈到书上去,不料你的学问,却进步得这样快。再过两年,何
太太要赶上我了。”何太太道:“这句话,望那一辈子罢。慢说我没有那个天分,
就是有那个天分,以后也不行了。这一年来,多读些书,全靠剑尘每天给我上一课
古文。他现在嫌着麻烦,不愿干了。”李冬青一只胳膊靠撑住了椅背,托着右腮,
半晌未说话,却吁的一声,叹了一口长气,接上说道:“各有因缘莫羡人。”何太
太虽然懂得她一番意思,却不好怎样劝她。停了一停,陡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
“李先生,史女士给你那封信,那天交给你,你匆匆的就拿去了。你看了没有?”
李冬青点了点头。然后回转头对房门外看了看,遂轻轻的对何太太道:“有话我不
瞒你。”说到这里,她那冷若冰霜的脸,竟也带些红晕。何太太知道她的意思,说
道:“我是不乱说话的,你还不知道吗?”李冬青道:“那天我陪着杨先生,曾提
到这件事。我心里所有的话,甚至乎对你不能说的,我都对他说了。”她说到这里,
又顿了一顿。她半月来憔悴可怜的面色,却淡淡的带了一点笑容。然后说道:“杏
园被我一场披肝沥胆的话提醒了,他很觉对不住史女士,便说‘史女士这一去,不
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了。若是她还肯回北京,本人决计向她求婚。’因此把史女士给
他的信,也给我看了。那个时候,我虽然觉得痛快,但是我知道挽救不及,只算是
我们这段伤心史的回光返照罢了。不过我一天不死,我决计把史女士找到,同在一
处,过惨淡无聊的日子。”何太太听说,不觉站起身来,握住了她的手,笑道:
“李先生,你若是这样办,你积的德大了,将来自有你的好处。”李冬青叹了一口
气道:“我们还谈个什么因果吗?”何太太怕勾引起她的一腔心事,也就把话撇开。
到了次日,已是杨杏园追悼会的日子,一直到了下午四点钟,人已散净,何太
太雇了一辆马车,将李冬青买好的四盆鲜花,一提盒水果,一路坐了车带去。到了
杨杏园寓所,门外已是搭了一座白布牌坊,垂着白布球,被风吹得摆荡不定。门外
原是土路,横七竖八,散了满地的车迹。下得车来,只见墙上贴了很大的字条,
“来宾请由西门向前进,领纪念花入内。”但是这个时候,西边夹道门已经关上了。
因此李冬青和何太太还是由东门进去。前边也是挂了青黄白布的横披和长球。一进
后面篱门,墙上就满贴的是挽联,大小花圈,靠了墙摆着。正面门户尽撤,扎了孝
堂,靠墙有一个大茶壶炉子,一张桌上,兀自陈列百十只茶杯。孝堂上四壁的挽联,
是一副叠着一副,非常的拥挤,简直看不出墙壁的本色来了。正中的灵位,几乎是
许多花圈,把它堆将起来。秋尽冬来,天气是十分的短促,这个时候,已经是暮色
苍茫。院子里带着一片浑黄之色,孝堂上留了几盏电灯,也是黄不黄,白不白,发
着一种惨淡之光。李冬青一见一丛白色的鲜花里,拥着一块白术灵牌,上写“故文
人杨先生杏园之灵位”。不由得一阵心酸,双泪齐下。何剑尘和富氏弟兄,自然是
在这里的。吴碧波一对未婚夫妇,因为李冬青一人私祭,也前来帮忙。这时他们吩
咐听差,忙着把水果用瓷盘盛了,供在灵前,几盆鲜花,也都放在灵位左右的花架
上。因为这是何剑尘预为他留下的地位。那鲜花上,李冬青自己剪了白绸带,系在
花枝上。绸带上书明“故如兄杨杏园灵右,义妹李冬青敬献”。花果陈列得好了,
将一只古钢炉的沉檀焚着,重新沏了一杯香茗,放在一张茶几上。于是大家商议了
一会,恭推富家驹吴碧波司仪。他们站在灵位的左右,先喊主祭人就位,李冬青穿
着一身黑衣裙,站在灵位前两三尺的所在。先献花,朱韵桐拿了一束鲜花,递到李
冬青手里,李冬青一鞠躬,插在桌上花瓶里。第二是上香,朱韵桐递了一束小檀香
条给李冬青,李冬青又一鞠躬,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