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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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你得来一趟。金大鹤推辞不掉,挂上电话,也不进冯太太的房,只隔着门帘子
说了一声“明儿见”,就坐了汽车到晚香玉家来。
这个地方,本来是一所冷静的胡同,街灯非常稀少,恰好这天晚上电线又出了
毛病,黑黝黝的,只是在星光之下,看见一路矮屋子。金大鹤只和富家驹白天里来
过一回,哪一家是晚香玉家,竟记不起来。便叫汽车夫停住车子,敲门去问一问。
汽车夫更有主意,将喇叭一按,呜呜响了几声。一会儿工夫路南呀的一声门开了,
由门里射出一道黄光来。只见一个人手上捧着一盏玻璃煤油灯,探出半截身子来。
那人将一只手掩着灯光,对汽车望了一望。自言自语的道:“是的吧?”这边汽车
夫就问道:“劳驾,哪儿是田家?”那人听说,捧着灯,直走到胡同外面来,说道:
“这里就是,这是金大爷的车子吗?”金大鹤眼尖,早望见是晚香玉跟包的,便跳
下汽车。那人道:“您啦,今天这胡同里黑,我照着一点罢。”于是侧着身子举着
灯往前引导,金大鹤就跟着一盏灯走。走进院子,只见左右摆着两个白炉子,上面
放着拔火罐子,那浓烟标枪似的,直往上冲。下手厨房里灯火灿亮,两三个人,在
那里忙得乱窜。上面那间房子里,一片笑语声,那跟包的喊道:“金大爷来了。”
晚香玉的娘田大妈,早已将风门打开,先哈哈的笑了一阵,说道:“我说怎么样?
我说是大爷来了不是?我们这穷胡同,还有什么人在这儿按喇叭。哎哟!大爷,您
仔细点儿,这屋子可没你们家茅房那样平整。又没个电灯汽灯,漆黑漆黑的,您瞧
不见吧?”金大鹤道:“不要紧,不要紧。”一句未了,只听见当郎扑通两声响,
倒吓了一跳,连忙停住脚,问道:“怎么了?”屋子里早有人接着笑道:“你可仔
细一点,她这里满地下都安下了机关,你别象白玉堂一般,走进铜网阵去。”田大
妈笑道:“我的大爷,你进来罢,没甚么,这又是他们刚才搬炉子添煤球,把簸箕
水壶,扔在路头上,没有收好。”金大鹤一面走进屋里一面笑道:“富大哥太不会
办事了,怎么不送田大妈几盏电灯点点。”富家驹道:“我不知道金大爷赏光,肯
到这地方来,若是知道,我早就在这里安上‘电灯了。”金大鹤走进屋子,只见富
家驹殷小石任黄华三人,围着铁炉子向火。屋子中间,斜摆着桌子,配着椅凳,正
是等人打牌的样子。金大鹤笑道:“瞧这个样子,竟是局面都成了,只差我来呢。”
正说话时,忽然有一样东西,往嘴里一触,回过头一看,却是晚香玉含着笑斜站在
身畔,拿了一根烟卷在嘴上一碰,说道:“大爷,请抽烟。”说毕,擦了一根火柴,
给他点上。金大鹤俯着身子,就着火将烟吸了,笑道“劳驾,田老板。”说时见她
穿了一件枣红色的旗袍,细条的腰身,短短的衫袖,短短的领子,头分左右,挽了
双髻,在后看去,露出那脖子上的短发和毫毛,乱蓬蓬地,有一种自然美。金大鹤
喝了一声彩,笑道:“今晚上更美了。你们同行,穿着男子的长衣,带上男子阔边
呢帽,把一种曲线美,完全丢了,我就反对。象你这种打扮,多么好。”晚香玉啐
了金大鹤一声,说道:“什么曲线直线,别让我骂你。”金大鹤对着富家驹道:
“你问问你大哥,有这句话没有?这‘曲线美’三个字,是不是骂人的话?”富家
驹笑道:“你那张嘴,真是不能惹,又骂到我头上来了。”金大鹤本是站在晚香玉
面前,于是执着她的手问道:“有这个好妹妹,你还不要吗?据我看她未必愿要你
作她的哥哥呢。”晚香玉道:“你们说话,干吗拿我开心?”说着将一根火柴,按
在火柴盒子磷片上,用一个指头儿一弹,弹到金大鹤脸上来,说道:“我烧你的眉
毛。”金大鹤身子一闪,便要抓住晚香玉,田大妈却捧了一杯热茶,送到金大鹤面
前,说道:“您喝茶罢,别小孩子似的闹了。富大爷他们等您半天了。”她一面说
着,一面笑着,周旋得金大鹤坐下,早就在桌上,蒙了毡子,端出一盒麻雀牌,哗
啦啦向桌上一倒,于是用手将牌搅动了一番,说道:“快动手罢,别挨了,恐怕又
要闹到夜深散场。”晚香玉也就走到富家驹身边,将他衣服一扯道:“先是老埋怨
金大爷不来,这会子人家来了,你又坐着不动,是怎么一回事?”富家驹便道:
“来罢,来罢,我们来罢。”于是和着任黄华殷小石金大鹤三人坐下打牌。晚香玉
就端了一个凳子,坐在富家驹身后。任黄华正坐在对面,偏着头,用眼光自桌面上
向这边看来笑道:“好意思吗?我们都是单的,就是你那边是双的。”晚香玉道:
“你们一样有相好的朋友,若嫌一个人,我们可以请来。”田大妈在一边笑道:
‘你这孩子不会说话,任先生要你看牌,你就坐过来给他看牌得了。”她说了这句
话,听厨房里刀勺碰着响便出去了。金大鹤在桌子犄角边和任黄华头就头的说道:
“怎么回事,今天这种情形,竟是开了禁了。”任黄华对富家驹一努嘴,笑道:
“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竭诚报效。”金大鹤道:“报效后的程度,到了什么地步,
你知道吗?”富家驹将手上的牌,敲着桌子道:“打牌,你们说什么,要公开说的,
不许这样私下瞒着说鬼话。”任黄华和金大鹤,彼此都对着富家驹一笑。也不往下
说什么。任黄华问晚香玉道:“你到富大爷家里去过没有?”晚香玉道:“没有。”
任黄华道:“嘿!那房子真好。最好的又要算是大爷那间住房。据他们老太爷说:
娶第一个儿媳,总得大大的热闹一番。新房免不了有许多人来看,自然也要办的十
分美丽,我想你虽没有看过,大爷一定也对你说了的。”晚香玉道:“他没有对我
说过。他的住房好不好,我管得着吗?”任黄华道:“你管不着,谁管得着?”晚
香玉挺着脖子道:“别拿我开心了。我们是什么东西,配吗?”又扭头一笑。任黄
华道:“你别生气,我有证据的。”便对富家驹道:“老富,我问你,你托我作媒
没有?”富家驹皱眉道:“哪里来的事?你还是打牌,还是说笑话?”大家哈哈大
笑起来,他们一面打牌一面闹着玩,非常的热闹。
这个打牌的意思,并非是论输赢,也不是消遣,第一个目的,就是给晚香玉抽
头,因此四圈牌打下来,就有二百多块钱头钱了。田大妈不时的在桌子前后绕来绕
去。便说道:“先吃饭罢,吃完饭再打,就有精神了。”金大鹤道:“我不能再打
了,还有事呢。”大妈道:“早着呢,忙什么?”金大鹤掏出金表来一看,说道:
“咦!这就十二点了。”田大妈道:“您那表一定不准,我看还不过十一点吧?你
要有事,吃饭后只打四圈罢。”金大鹤道:“照你这样说,打四圈还是最少的数目
啦。”田大妈笑道:“可不是?求神拜佛的,好容易把诸位老爷请了来,总要大大
的热闹一番,您给我们菊子多做两件漂亮行头,才有面子。”殷小石便拍着晚香玉
的肩膀道:“菊子,这是你的小名吗?”于是学着戏腔,唱着韵白道:“好一个响
亮的名字哟。”晚香玉举起拳头来,作要打的样子,说道:“我揍你。”任黄华金
大鹤不约而同的叫好,说道:“这可真是演《美龙镇》啦。”大家正闹之际,酒菜
已经摆上,虽然是晚香玉家里办的菜,可是叫了山东厨子在家里做的,所以酒席是
很丰盛。席上有一碗烩割初,又多又鲜又嫩。金大鹤拿着勺子舀着往嘴里送,便将
嘴唇皮拍着板,研究那汤的后味。笑道:“这厨子不错,我们得叫他到家里去做两
回吃吃。”殷小石道:“不但味好,而且多。我们上山东馆子去吃这样菜,若是有
七八个人,一个人一勺子就完了,真是不过瘾。”任黄华道:“这是杀鸡的时候,
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很不容易多得的。若是一碗割初,给你盛得多多的,他要杀多
少鸡呢?”金大鹤将勺子在烩割初的碗里搅了一搅,说道:“这一碗割初不少,似
乎不是一只鸡的。”田大妈正站在桌子一边点洋烛,说道:“我知道您几位都喜欢
这个,所以叫厨子多做一点,这是五只鸡做的呢。”金大鹤道:“您太花费了。”
说毕,又对富家驹伸了一伸大拇指。富家驹见田大妈如此款待,心里越发是得意。
觉得头钱少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最后四圈牌,头钱越发多,竟抽有三百
多元。富家驹本来也赢了几十块,益发凑在里面,于是八圈牌一共抽了六百元的头
钱。这样一来,田大妈自然是乐不可支。
金大鹤殷小石都有汽车,停在胡同口上,打完了牌,让车子开进来,各人坐了
车子要走。任黄华殷小石却是同路,便搭他的汽车去了,这里只剩下富家驹一个人。
富家驹道:“我这车夫,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田大妈给我雇一辆车罢。”晚香玉
正站在他身边,听见他说,暗暗的将他的衣服,牵了一牵。富家驹会意便不作声了。
田大妈到厨房里去,看着厨子收拾碗碟,他们的老妈子也在外面屋子里收拾东西。
晚香玉沏了一壶好茶,便陪着富家驹在里面屋子里喝。富家驹道:“刚才你为什么
不让我雇车走。”晚香玉道:“沏了这一壶好茶,您喝一碗。”富家驹道:“就是
这个吗?”晚香玉道:“今天因为你们来,把我父亲都赶起走了。他预备了一点好
烟膏,我给你烧两口玩玩,好不好?”富家驹道:“我不会那个,算了罢,我倒是
要洗澡去。”晚香玉道:“什么时候了?哪里去洗澡。”富家驹道:“到饭店里开
一个房间去,就可以洗澡了。”晚香玉道:“为洗澡去开房间,那不花钱太多了吗?”
富家驹道:“这种办法,做的人很多,那算什么。”晚香玉笑道:“有钱的大爷,
不在乎吗?”富家驹笑道:“你也去洗个澡,好不好?”晚香玉红了脸道:“胡说!”
富家驹见她所答的话,那样干脆,与自己原来预想的情形,大相径庭,不免大为失
望。于是取出一支烟卷来,擦了火柴吸烟,默然坐在那里。晚香玉偷眼一看,斟了
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笑道:“干吗?想什么心事?”富家驹笑道:“我不想什么
心事,我也想不出什么心事。”晚香玉将一个指头对富家驹的额角,戳了一下,笑
道:“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儿,你想,就在今天这一场牌之后,说出这句话来,不是
太……”晚香玉说到一个“太”字,就不能往下说了。富家驹正要追问时,田大妈
已经进门来了。富家驹道:“我的车夫来了没有,我等着要回去了。”田大妈道:
“倒是有两点钟了,车夫还没来呢。”富家驹不愿等,自己穿上大衣,便走出门来
了。胡同口上,停了一辆汽车,却也没留意。富家驹一想这个时候回家,捶门打壁,
惊醒家里许多人,很是不便。好在到惠民饭店很近,就在那里开一个房间睡一晚罢。
就此倒真可以洗个澡。主意想定,便一直到惠民饭店来。这饭店里茶房迎上前来,
笑道:“大爷,您就只一个人吗?”富家驹道:“一个人,天晚了回不了家,只好
来照顾你们了。”富家驹正在夹道上走着,只听见有一个人叫了一声茶房,这声音
非常熟悉。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晚香玉。富家驹一想道:“奇怪?她居然追着来了
吗?我且别让她找着,先躲一躲,看她怎么办。”于是将身子一闪,藏在一扇木屏
风后。那里正是茶房的休息所,听候叫唤的。只听晚香玉问道:“今天掉到哪间屋
子去了?”一言未了,有一个人答应道:“这儿这儿,怎么这时候才来?”又听见
晚香玉道:“我不是早已说了,今天许来得很晚吗?”说了那话,接上听见砰的一
声,关了一扇门。这茶房看见富家驹突然藏起来,也莫名其妙,不便作声。这时富
家驹走到屏风外来,自言自语的笑道:“我还以为是熟人,躲着吓她一吓,原来不
相干。”茶房笑道:“这人大大有名,提起来,富大爷就知道了。”富家驹道:
“提起来就知道?这是谁?”茶房道:“唱戏的晚香玉,您不知道吗?”富家驹听
了这话,宛如兜胸中打一拳,十分难过。但是在表面上,依然持着镇静。笑问道:
“这夜半更深,到这儿来作什么?”茶房微笑了一笑,也不作声。富家驹因要侦察
他们的情形,就叫茶房紧间壁开了一个房间。轻轻的问道:“间壁住的这个人,是
作什么的,你知道吗?”茶房轻轻的答道:“是一个镇守使呢。打湖南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