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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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麟儿说,你人不舒服,今天全好了吗?”杨杏园道:“那是一时的感冒,过一两
天,自然好了。不过……”说到这里,就咽住了。李冬青道:“你是一个聪明人,
难道看不破?”杨杏园抬头看李冬青时,脸上板得一丝笑容没有,正襟危坐在那里。
杨杏园微笑道:“有什么看不破?”说了一句,又沉默了。李冬青道:“我很用不
着避嫌疑说话了。我前天给大哥的一封信,实在是出于不得已。我本想当面来说的,
但是当面说起来,恐怕还是不能畅所欲言,所以写了一封信来。”杨杏园初听李冬
青叫一声“大哥”,心里突然一动,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勉强笑道:“这封信,
实在出于我的意料以外,这样的称呼,我有些不敢当。”李冬青道:“大哥对我那
信不满意,我是知道的,我希望大哥要谅解我的苦衷。若说以兄相称就不敢当……”
李冬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的脸掉过去了,在身上掏出一块雪白的干净手绢铺在桌
上,用手慢慢的去摸平,把桌上的铜尺压住了两端。杨杏园以为她把话说的造次了,
所以搭讪着抚摸手绢。这时李冬青一伸左手,把墨盒旁边那把削铅笔的小刀,拿在
手里,将右手的中指伸开,猛然提起小刀,在中指头上,极力划了一下。一刻儿工
夫,指头上就涌出血来。李冬青当那血涌得最盛的时候,左手按着手帕,右手便把
中指头在手绢上写字。杨杏园坐在一边,看她拿小刀子,还以为是削手指甲,绝对
没有留意。忽然看见她用手指头在手绢上乱涂,连忙跑过来看,只见鲜红的指血,
已经在手绢上写了三个斗方字。杨杏园一伸手过去,抢着把李冬青的手托了起来。
连说道:“这是何苦?”李冬青左手把杨杏园一推,说道:“你让我写完这几个字,
不必干涉。”说着,飞快的又写了一个字,连起上面三个字,乃是一句“我不负君。”
杨杏园见了这四个字,倒看呆了。李冬青又在这字后面用血写了几个小字,乃是
“杏园吾兄惠存。冬青血书。”写毕,走到杨杏园卧室里去,在洗脸架上,打开牙
粉盒抓了一把牙粉,将血按住。然后走过来对杨杏园道:“那条手绢,奉送大哥,
作个纪念。”杨杏园到了这时,疑惑李冬青的意思,完全洗去,只觉满腔热气,望
上直涌,要透出顶门心而去。李冬青左手捧着一把牙粉,将右手中指头握住,笑着
说道:“这事请你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大哥少年朋友多,他们都是喜欢研究妇
女问题的。被他们知道了,又要生出许多是非。”杨杏园道:“那是自然。”李冬
青看见杨杏园淡淡的样子,说道:“大哥心里,还不能放开吗?”杨杏园右手捏着
拳头,在左手掌心里槌了一下说道:“好!我就依从你的话,我想这事,索性不要
瞒伯母,请你去对她说了。以后我以一日之长,勉做兄长,大家就是自己人,有许
多客套,就可以删去了。”李冬青笑道:“这样就好,家母一定很喜欢的呢。”杨
杏园见事已如此,也就只好往这条路上走。
光阴易过,转眼又是半个月,杨杏园屋子里养的一些菊花,现在都有一大半枯
萎了。杨杏园坐在位上,背往后靠着椅子,笼着衫袖,望着菊花出神。一抬头,只
见小麟儿手上拿着一个皮球,在窗子外走廊下抛,便隔着窗子喊道:“小麟儿进来,
怎么今天又不上学?”小麟儿很高兴的跳了进来,说道:“我不上学了。”说时,
把皮球向地下一丢一拍,又在房里闹起来,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上学?好兄弟,
不要学那些坏孩子逃学。”小麟儿把头一偏,又一跳,说道:“你别瞎说,谁逃学?”
杨杏园道:“是你母亲不让你上学吗?”小麟儿道:“是的。母亲说反正也只读得
了一个礼拜书,大清早起来上学冷得很,叫我不要去了。”杨杏园道:“怎么只读
得了一个礼拜书?”小麟儿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就在这几天里头要回南去呢。”
杨杏园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将手拉住小麟儿的小手,问道:“没有这回事。你
母亲冤你好玩的呢。我怎样没有听见说过?”小麟儿道:“真去,谁冤你。母亲说
要坐好几天的火车呢?”杨杏园道:“上哪儿去?”小麟儿道:“回南边去呀。”
杨杏园知道小麟儿向来不撒谎的,而且他也不会撒这个大谎,这事竟有八九分是真
的。握着小麟儿的手,呆呆的想着,是何缘故李老太太要走。小麟儿见他不作声,
摔开他的手,自往外走。杨杏园追出来,又问道:“你大姐呢?”小麟儿道:“大
姐在家里。”杨杏园笑道:“知道她在家里,她回南不回南?”小麟儿道:“她不
回南吧?”杨杏园道:“你怎么知道她不回南?”小麟儿道:“我不知道,我这样
猜想呢。”杨杏园一点摸不着头脑,到了黄昏时候,逆料李冬青已回来了,便踱到
李家来。
一走到院子里,就看见李老太太,戴了一副老花眼镜,在灯下缝衣服,便一直
走来。说道:“伯母,你老人家也太省俭了。衣眼就不把裁缝去做,交给女工去缝,
也不花什么,何至于戴上眼镜,还要慢慢的摸着做去。”李老太太取下老花眼镜,
用手揉了一揉眼睛,笑道:“我哪里还有那个本事呢?”说着把手上的布料一举,
笑道:“这是一只行李口袋,缝好了,将棉被褥子全装在里头,还可以搁不少别的
东西,出门的人,这样东西,是不可少的。”杨杏园听了这话,真抽了一口凉气。
随便在李老太太对面椅子上坐下,眼睛对着壁上悬的日历,很随意的样子,问道:
“伯母好好的缝这个东西,也要出门吗?”李老太太笑道:“冬青还没有告诉你吗?
我要回九江去了。”杨杏园本想问李冬青去不去,可是又不好开口。便道:“大概
是走京汉路吧?”李老太太道:“是的。”杨杏园道:“三等车乱得很,我劝伯母
坐二等车去。小麟儿兄弟,也许可以打半票,只有伯母和冬青两张整票,花钱也有
限。”李老太太道:“你是外行了。我已打听得清楚,特别快车,没有半票和免票,
就是三等,也还可坐。平常通车,不花钱的人,专门在二等里,不如三等车,人还
稀少呢。”杨杏园见她没有驳自己的话,知道李冬青去定了。这个时候,恰好李冬
青回来。手上提着一大包东西,先送进屋子去,然后再出来。杨杏园正要问她今日
回来为何这样晚?李老太太却先问了,说道:“劝业场去了吗?”李冬青随便答应
道:“去了。”李老太太道:“那一大包,将那些纸花,骨头簪,水钻的首饰,都
买了吗?”李冬青偷眼看了一看杨杏园,答道:“都买了。”李老太太道:“还有
王回回的狗皮膏药,和同仁堂的小儿回春丹,紫金锭,这都是家乡人爱要的。平常
一遍一遍写信来托买,好寄了去。而今我们自己回南就不送人家,少不得人家还和
我们讨呢,所以总要多买些才好。”李冬青要想把话来扯开,已是来不及,只是听
一句,答应一句。杨杏园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想隐瞒这南下的话,不让自己知道。
便笑着对李冬青道:“还有几样漂亮些的土仪,也不能不买一点,像珐琅铜器,铜
墨盒子之类,都是送人的好东西。”李冬青听他这话,知道南下的事,他已晓得了。
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也不过承认他这话不错而已。当时李老太太便问杨杏
园吃了晚饭没有,意思想留他吃晚饭。杨杏园回说,吃过了,坐了一会儿,自回去。
到了家里,倒真是在开饭,听差问他吃晚饭不吃,他一摆手,走回房去,便和
衣躺在床上。听差以为杨杏园又不舒服,进进出出,倒是蹑手蹑脚的,怕惊动了他。
其实杨杏园丝毫没有睡着,只是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一味的闷睡。约摸也睡了一
个钟头,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到了房门口,停了一停,到了
床面前,又停了一停。杨杏园以为是听差,也就由他,并不理会。一会儿那脚步向
外移动,有人说道:“睡了,明天再来吧?”杨杏园听得是李冬青的声音,一翻身
坐起来,笑道:“哪个睡着了呢?”李冬青已经走出房门,复又回来。笑道:“不
敢惊动,所以回去,原来是醒的。”杨杏园道:“我正在纳闷,你要回甫去,何以
不让我知道?”李冬青道:“我原是怕大哥疑心,所以来解释这一个问题。”说时,
两个人都在外面客房里坐下。杨杏园叫听差沏一壶新茶,又给了他些钱,叫他去买
瓜子点心。李冬青笑道:“天天来的客,何必这样招待。”杨杏园道:“我想留你
多谈几句话,趁着这几日,多客气一点,几日之后,劳燕东西,就不知何年何月相
会了。”李冬青听了他这话,心里转觉凄然。但是表面上依旧笑道:“这是大哥疑
心错了。我送母亲回南去,不过勾留一两个月,至多明年正月就要来的。”杨杏园
道:“这话我不相信。老伯母全靠着你侍奉的。你既要来,现在又何必送她老人家
回南?”李冬青道:“你这话果然问得有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两
位家叔都回南去了。他们逃不了乡族的公论,已经愿意分出一些产业,作为家母的
养老费,和舍弟的教育费。可是订明,非回南不能承受,所以我不得不回南。”杨
杏园道:“你所以在外飘泊,无非是为着令堂和令弟。现在令堂和令弟的问题,都
解决了。正可以承欢膝下,终老江南了。明年正月,为什么还要来?”李冬青道:
“我这几年为了家庭问题,不能求学,正是一桩大恨事,他们的问题,既然都解决
了,我乐得抽出身子来北京读书,为什么终老江南?”杨杏园听她的话,也有相当
的理由,却也相信,说道:“纵然你有此意,一来伯母肯让你远离与否,就不可知。
二来人事变幻,少不得随环境为转移,到那时候,也不敢说一定没有阻力,让你如
期北上。有这两种看法,所以我愿意这两天在一处多盘桓一会儿。”李冬青笑道:
“凡事这样想,人生可虑的地方,那就太多了。”说时听差将点心买来了,用碟子
盛着,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将新沏的热茶,斟上一杯,放到李冬青面前,笑道:
“劝君更尽一杯酒。”李冬青用手接着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说一句唐诗,笑
道:“与尔同销万古愁。说毕,一口喝了。将杯放在茶几上,问道:“我解释得好
吗?”杨杏园道:“自然好。”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对嗑着瓜子,半晌没有说话。
无意中,杨杏园微笑了一笑,李冬青两个指头,夹着一粒瓜子,放在四颗雪白的门
牙中间要咬不咬的样子,一抬眼皮,见杨杏园笑了,也吟吟一笑。这样一笑,总是
他们认识以来,最愉快的一次了。
第五十三回 永夜离怀心悲将满月 斜阳古道肠断独归人
杨杏园怅怅的呆立了一会子,才笑道:“我觉有好多话要说,一时偏是毫无头
绪,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李冬青道:“我也是这样。其实仔细一想,本来也
没有什么话说。”杨杏园道:“让我来想想看,可有什么可说的。”说着昂起头来,
想了一会。然后说道:“你的大作,没有专门送过我,作几首诗送我,为临别纪念
罢。”李冬青笑道:“这仍旧是不相干的话,不切实际。”杨杏园道:“要切实际
的话,我只有一句,希望常通信。”李冬青道:“总疑我一去不来吗?”杨杏园叹
了一口气道:“我现在无论遇什么事,都是抱悲观的。”李冬青知道他有一肚皮抑
郁之气,也无法安慰,脚微微的踢着地板,低头无语。杨杏园斟了一杯茶自喝着,
一双眼睛,只望壁上悬的风景画片。屋子里顿时沉寂了,一点声息没有。半晌杨杏
园叹了一口气,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自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李冬青也站起
来道:“不早了,我回去了。”杨杏园道:“多坐一会,多坐一会。”李冬青经他
挽留,只得又坐下。但是默默相对,没有什么话。坐了一会,李冬青笑道:“竟是
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走罢。”杨杏园道:“家里没有什么事吗?”李冬青道:“没
什么事。”杨杏园道:“回家也是坐,在这里也是坐,何不多坐一会?”李冬青道:
“我明天又不走,何必依……”顿了一顿再说道:“依旧这样挽留。你找出一个事
做,我就还坐一会。”杨杏园道:“我这里有围棋子,下一盘围棋罢。”李冬青笑
着点点头。杨杏园忙着在桌上摆棋盘,移电灯,便和李冬青下起棋来。下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