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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春明外史-第104章

小说: 春明外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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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好古道:“我说句公平话,好吃不好吃,那倒是第二个问题。第一就是有些油计,
比杨先生会馆里那种吃喝,总好一点。”杨杏园道:“那是自然,单身作客的人,
哪里能够有在家的日子好?”李冬青道:“我听说杨先生的寓所很幽静的,不然,
那种会馆生活,怎样可以久过?”她这一句话,提起了杨杏园搬家的心事,说道:
“地方虽然还算幽静,究竟和那些住会馆的人,同一个大门进出,非常讨厌。我早
就有搬出会馆的意思,昨日又临时受了一种刺激,我便决定了搬家。”李冬青道:
“就是我们这里过去第二家,新腾出一所房子,电灯电话自来水都有,而且院子也
很宽大,若是租来,很可以住。不过有一层,就是怕房钱要贵些。”杨杏园听说,
便欣然道:“若是房子好,房租多几个钱,那倒不要紧。吃了饭,请引我过去看看。”
李冬青道:“那个看守房子的老婆子,我也认得。早上打电话,我就是在那里借的。
我可以问她一句实话,究竟要赁多少钱?”杨杏园很是高兴,脸上露着微笑,将饭
吃毕,喝了一杯茶,就和李冬青去看房子。方好古因为要去下棋,没有跟着来。
    这房子外表是个半西式,红漆小门,两棵蓬蓬松松的枣树,高出墙来。杨杏园
看见,没有进门,先就有三分愿意。大门是从东而进,房子却是坐北朝南的。这里
是个假四合院子,东西两间房正面两明一暗,院子有两株枣树,正中用两三尺高的
扁柏树,编着篱笆。东首一个月亮门进去,又挡着一个芦杆篱笆,满铺着牵牛花。
在这边就看见篱笆里两株洋槐,一株柳树。转过来,洋槐是这院子里的,柳树却是
邻家的,幅着一扇粉墙呢。这院子里,也是东西北房,而且有走廊相连。杨杏园道:
“这屋子虽不多,倒也曲折得有趣。”这句话未完,上面屋子里,走出一个老婆子
来,说道:“看房子的吗?”李冬青道:“是的。”老婆子笑道:“原来是李小姐,
你给我们荐房客来了。”又对杨杏园道:“这房子真好,什么也齐全,连内外分得
清清楚楚的,女太太们住在里院,老爷们住在外院,就同两家一样。你先生要是带
了太太来看,准乐意。”李冬青听见这老婆子夹七夹八的说,只好闪开,推开东屋
子里房门,伸进头去看看。杨杏园道:“这房要赁多少钱?你知道吗?”老婆子道:
“要赁六十块钱,清三份。”杨杏园道:“什么叫清三份?”李冬青笑着走过来,
说道:“来北京这些年,还不知道吗?在北京赁房子,第一个月,是要出四个月租
钱的,何以呢?你赁房子的时候,得付三个月,一个月是先赁的租钱,一个月押租,
北京叫做茶钱,将来不住了,最后一月,可以不要钱,就叫住茶钱。一个月是打扫
费,其实并不打扫什么,不过房东家里的仆役和看守空房的,分几个花罢了。”杨
杏园道:“这也只有三个月啊?”李冬青道:“虽然是三个月,是先要房钱的原故。
你这月初一起租的,到了下月初一,又要出房钱,不是三十天之内,要四个月房钱
吗?”杨杏园笑道:“这有些像写卖驴契约,写了三千言,驴字还没出现。”李冬
青笑道:“不错!清三份这个名词,我还没有解释。原来他们要的这三份房钱,那
笔打扫费,不但是他那边仆役要朋分,就是房客这边的用人,也可以分一半的,所
以实际上,他只收到两份半。因此有些房东,不肯分给房客的用人,要实收三个月,
这就叫清三份。”杨杏园笑道:“哦,原来如此。幸得我今天请了一位顾问来,要
不然,我还回答不出来呢。”嘴里说着,心里可是一想,不成功了。我哪有那些个
闲钱?马上搬家,三十天之内,倒要拿出二百四十元现洋来。
    



    随便看了一看,正想走出去,只见一个胖子,长袍马褂,拿着一把大折扇,不
分次数的摇着走了进来。他一见杨杏园,连忙取下头上的草帽,捧住作揖。说道:
“久违久违。可是天天在报上读你的大作,也就和看见阁下一般。杨杏园看时,原
来是同乡富学仁。他原是个京官,现在因为经商发财,索性弃官不做,专干买卖,
所以手边下很有几个积蓄。不过他有些儿斗方名士臭味,喜欢结交有名的文人。正
当的书,倒不看,市面上流行的这些杂志,他家里无所不备。前两年到上海去,被
一个办小报的骗了他两千多块钱,这名士迷才好些。不过对于几个持身拘谨些的文
人,却依旧是好和他们来往。他素来喜欢杨杏园的文字,因此由同乡的介绍,成了
朋友。杨杏园因为他是个有钱的人,多少有些市侩的脾气,总是和他疏疏落落的,
不肯怎样亲密。有两三个月没有见面,不想今天在这里碰见了。杨杏园道:“我总
是穷忙,没有工夫去奉看。”富学仁笑道:“哪里是没有工夫,就嫌我们是个俗人
罢了。可是我也很知趣,并不到贵寓去打搅。”杨杏园道:“言重言重。”富学仁
道:“杨先生替人赁房子吗?”杨杏园道:“不,我自己赁。”富学仁对李冬青浑
身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啊!杨先生自己赁。”说到这里笑了笑,说道:“你看
这房子怎样,倒还洁净吉利。”杨杏园道:“我也不过偶然高兴,其实我住在会馆
里不搬,也不要紧。若是花钱不多,我可以搬出会馆来住,现在要六十块钱一个月,
那是非等我发财不可了。”富学仁想了一想,又微笑了一笑。一抬眼,正和李冬青
打一个照面,便笑着点了一个头,掉过脸来,问杨杏园道:“这位是……”杨杏园
不等他说完,连忙接着说道:“这是李女士,也就住在这前面。我今天来访李老太
太,李女士告诉我,说这里有一所房子,所以看一看。”李冬青见富学仁一问时,
觉得他太唐突些,后来杨杏园抢着先说了,倒很佩服杨杏园机灵。富学仁笑道:
“不瞒你说,那房子是我的,杏园兄要搬来住,随便给我几个房钱都可以。”杨杏
园道:“哪有这样的办法!我现在找朋友去,若是可以找到合居的朋友,我再回你
的信。”富学仁见他有不愿赁的情形,也不能勉强,说了几句闲话,便送他和李冬
青出来。杨杏园对于这事,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到了次日,富学仁忽然专诚来拜访,先就问杨杏园对于那房子,究竟合意不合
意?杨杏园道:“合意是合意,老实告诉你说,就是一半的房钱,我也出不起呢。”
富学仁道:“只要杏园兄合意,那就好办。”杨杏园道:“这倒不必客气,我也不
一定要赁房住。”富学仁道:“并不是客气,开门见山的话,这里面,自然有个相
互的条件。你听我细说,舍下有三个小孩子,两个在中学,一个在大学预科。看着
也都是和我们一般长,一般大的人了。说起话来,满口是新名词,倒是斯文一脉,
可是要做百十来个字的东西,简直看不上眼,尤其是在中学三年级的,我那个舍侄,
天天忙着著述,我真给他酸死了。”杨杏园道:“青年著作家,这也很多,有什么
不可以。”富学仁正摇着扇子,右手把扇子一收,拍的一声在左手巴掌心里打了一
下,皱着眉道:“那样是什么著作呀?你看他,抄本倒是很讲究的,上等道林纸,
打着横丝格子,封面是九十磅的白纸,请人画着红玫瑰花。还要在上面滴上几点香
水。中国的毛笔不时髦,要用自来水蘸着玫瑰紫的墨水来写。”杨杏园道:“爱漂
亮,这也是年轻人的天性,不算什么。”富学仁道:“排场尽管漂亮,那文章简直
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我看了几遍,简直不懂一句。我想这种毛病,都是不读书之过,
非请一位好好的国文先生,从根本上来培植一下,决计是好不了的。”杨杏园道:
“现在科学时代,文字以适用为止,何必个个都要变成文学家?”富学仁道:“我
哪又敢多求呢?也只希望适用而止呀!可是他们连一封文言的信,都写不通,能说
够用了吗?我现在想了一个法子,把那一所房子,作两半,前进让这三个小孩子搬
去住,后进就请杏园兄在那里下榻,叫他下学回来,跟着杏园兄随便请教请教。我
是没有别的报酬,除你房钱不要外,一切茶水伙食,都是我的。束修,自然也是有
的,不过我说不出口,事后再走罢。”杨杏园道:“呵哟!不敢当。人之患在好为
人师。我怎配教人家的国文?至于报酬的话,尤其是谈不到。”富学仁站了起来,
伸出那个大肉巴掌,握着杨杏园的手道:“我痴长两岁,叫你一声老弟台。我这种
人虽不配和你攀个文字知交,你要知道,我是极端信任你的一个人。刚才所说的话,
是我计算了一晚上的话,绝没有半点虚伪,你又何必同我客气呢?”杨杏园见他事
出至诚,说道:“凭我这一知半解的本事,也许可以和令郎今侄帮一点忙,不过我
太忙,叫我做坐蒙馆的先生一样,一天教上几点钟书,那是办不到的。”富学仁笑
道:“那样办,不但我请不起,岂不是把你当了三家村里的老学究?我的意思,是
让他们自己看书,请你随便指点指点。像暑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冷天对炉子向火的
时候,随便谈谈,都是学问。再说,我这样布置,还有第二个原因。因为合下人多,
他们下学回来,和家里每个人多谈三句话,就没有看书的工夫。要让他住寄宿舍吧?
他们手上有钱用,若是交上个三朋四友,胡闹起来,那就更糟了。我既不要他们在
家里,又不愿他们住寄宿舍,所以生出了这样一个折衷办法。”杨杏园听富学仁说
这一番话,倒觉得他真是和子弟读书,打一番算盘的。便笑着说道:“等我考量考
量。”富学仁一摇头,也笑道:“唉!我的老弟台!我们还学那种官话作什么?”
用手抱着拳头,拱了几拱,说道:“好好,就是这样为定,过一半天,叫他们都来
见先生。”杨杏园道:“不必,要是用那种俗套,我就不敢从命。等我搬进新屋去
的时候,你介绍介绍就是了。”富学仁倒也痛快,就依从了。他又道:“搬家这样
事,最是麻烦。这边搬去,是要把整理好了的东西,闹得稀乱,到那边又得把稀乱
的东西,从新整理,我看杏园兄对这事有些腻。”杨杏园道:“一点都不错,我就
怕这桩事,所以住在这里,三四年,总是懒得移动。”富学仁道:“这样得了。请
你只把这边的东西收拾好了,搬家和那边的布置,都是我叫人办理。并且亲自去监
督他们。那天,你简直可以在什么地方去听半天戏,等布置妥贴了,再进新屋。好
不好?”杨杏园笑道:“这是最痛快的事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富学仁右手拿扇
子,点着左手的手指头。说道:“今天是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打扫裱糊房子。
垦期六他们搬过去。就是这个星期请你搬过去罢。”杨杏园对于此事,本来无可无
不可,日子更没有问题,都答应了。到了星期六,将东西归束好了。次日一早,行
李还未曾捆起,富学仁坐着他家里的敞篷马车,便带了人来和他搬东西。杨杏园笑
道:“你真太热心了,我觉得过意不去。”富学仁道:“不要紧,我料理几家铺子,
一年到头,都是干这些杂事。干脆,你找地方去吃午饭,吃了饭去听戏,到了晚上,
请老弟台进新居,看我这趟差事办得怎样。”杨杏园听了这话,当真把东西捆束好
了,一律交付富学仁去搬,自己闲着没事,也真依着他的话去听戏。
    这个日子正长,散戏而后,斜阳还照在街上的电灯杆子上。到了新房子里去,
富学仁一眼看见,就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携着杨杏园的手道:“来!看看我办
的差事如何?”说着,拉着杨杏园到了后进,那正面三间屋,一间给杨杏园做卧室,
一间做书房。都是杨杏园原来的东西,分别摆好。正中一间房子,添了一套沙发,
六七件宁波木器,全是八成新的。杨杏园道:“谢谢,这太费事了。这倒不像是穷
书生的客室呢。”富学仁道:“这哪算客室?客室在前进呢。这个地方,是不让平
常的人进来的,只好许一两个人在这里谈心呢。”说着对杨杏园一笑。杨杏园知道
他会错了意思,也只付之一笑。说时,一阵进来三个少年。齐齐的对杨杏园鞠了一
躬。富学仁指着两个年纪大些的道:“这是舍侄,”又指着小的道:“这是大小子。”
杨杏园挨次问了。一个叫家驹,一个叫家骏,一个叫家骥。那富家驹,穿着蓝夏布
长衫,是个极诚朴的样子。富家骏穿着白花丝格长衫,衣襟上插着一管自来水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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