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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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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里的人更是乱糟糟的,看见他们跑来跑去。
  阎秀秀像个管家的黑二嫂,一会儿跑到团部去嚷嚷什么,一会儿又挽着袖子跑到库房去吆喝人整理那些山萝卜、野果子、草根、树根,一会儿又冲进伙房冲胡大爷、董胖子嚷嚷。胳膊上别着一个红袖章,抡来抡去抖威风。
  肖莎莎当了副团长,一天到晚仰着一张小白脸,不会低头走路了。满耳朵听见她叽叽喳喳地说话。赵大鹰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好像成了赵大鹰的参谋长,一会儿出个这主意,一会儿出个那主意。赵大鹰点点头,她便转身急匆匆地去张罗了。阿男这个贾宝玉现在只能望洋兴叹了。他的林妹妹肖莎莎现在是造反团头头了,他只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仰脖向上看了。
  其实,忙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大多数人都是跟着喊口号,然后拿着碗筷在学校里晃来晃去。学校里脏乎乎的,阎秀秀站在院子里一天吆喝好几次,大伙也都懒得拿扫帚打扫。不知道大陆什么时候来船,人心惶惶的,都怕饿不到那一天。没事了,大伙就躺在宿舍里说闲话。要不,就男男女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周汉臣过去不让演红楼梦,现在,说不定到处都是红楼梦了。
  眉子这几天和戴良才打得火热。跟着戴良才跑进跑出,就差勾肩搭背了。戴良才腿长,步子又快,眉子兔子一样跟在后面小跑。戴良才挥手说什么,她就一个劲儿点头,真成了戴良才的跟屁虫。他们可能走得太快,一张白纸片从戴良才身上掉下来。我捡起来一看,知道是戴良才准备给周汉臣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你早已四面楚歌,陷入革命运动的汪洋大海之中。你负隅顽抗,绝没有好下场。往日的威风一去不复返,你必须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否则革命的铁拳痛打落水狗,绝不留情。沉船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何去何从,我们拭目以待。坚决砸烂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的狗头,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我知道他们还会回来寻找,看完了就扔在地上,躲到一边。看见两人个又低着头寻过来。戴良才一脸蛮横地埋怨眉子。眉子一边解释着,一边弯着腰像只小母狗一样嗅来嗅去。终于找到了。眉子将明信片递到戴良才手中。戴良才满意地点点头。眉子便得意忘形地跟在戴良才的屁股后面往那边去了。
  他们全在革命的掩护下演开红楼梦了。以为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出来。
  马小峰和阎秀秀这两天也并着肩风是风火是火地走来走去,胳膊上的红袖章抡得老高。阎秀秀说起话来指手划脚。马小峰比她矮半个头,对她差不多言听计从。真要是以后成了一家,这个小黑豹可要被黑二嫂管得不敢越雷池一步了。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天快黑时,看见白雪公主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概又想去周汉臣那里。赵大鹰把她在院子中央迎面挡住了,看见赵大鹰挥着手势训斥她。她低着头一动不动站在赵大鹰面前。肖莎莎站在二楼走廊上远远看着他们,还咬了嘴唇。我觉得真好笑,想起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肖莎莎不知道,那天她在赵大鹰面前鲜花怒放一样拍手说笑时,她的贾宝玉阿男也在远处望着他们,也咬了嘴唇。都当螳螂,都当黄雀,我就是黄雀背后那个拿弹弓的人。
  我站在最后面,看得比他们都清楚。
  周汉臣从房间里走出来了,看了看站在门外执勤的几个纠察队学生,沉默地立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屋了。他远远发现了我,那别有深意的目光让我害怕。
  我现在绝不做保皇派。
  晚上,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女生都冲出二楼的宿舍,趴在走廊栏杆上往下望。楼下的男生们也冲出来。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几个人正在阎秀秀、肖莎莎的房间里开团部会议,也出来趴在走廊栏杆上望。赵大鹰指了指院子斜对面那排平房中周汉臣的房间说道:是那老家伙在喊。柴油发电机没油了,各宿舍都点着蜡,蜡光飘出来。那边周汉臣的房间黑洞洞的没有亮。
  听见阎秀秀说了一句:要让敌人灭亡,就先让他疯狂。
  作者知道,调查组曾对这次六人团部会议做过详细调查,特别问到要让敌人灭亡,就先让他疯狂这句话是谁说的。结果除赵大鹰本人以外,其余五人都说是赵大鹰说的。这显然与郝芳当年的日记矛盾。作者见到当年的郝芳现在的女作家何方时,还专门问及这句话。她说:我现在当然记不得了,当时的日记确实是那样记的。我做文字修改,不会对人名改动。
  作者提了一个自觉有心理学深度的问题:当年一群学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残酷迫害他们的老师,除了政治气氛,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当年的郝芳今日的何方笑了笑,平淡地回答:他们既然开始了,就不能停止。要不,他们就全错了。
  调查人二十多年前第二次找郝芳调查之后,曾在记录本上留下了一个半页纸大的问号。
  作者看当年的记录,郝芳曾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她独特的观察想必给调查组的调查增加了千头万绪。





    反革命流氓如何久打不倒 江生看见肖莎莎随便喊了一句口号
    

  
  调查组第二次找到江生时,他不那么慌张了。
  他还是师范学院一个系的教研室主任,还那样矮小,又白又黄的方脸上还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但是他显然调整了自己的心理,说话安静多了。第一次没有思想准备,慌窘中结 
结巴巴讲了自己从小矮小口吃的自卑,这一次他显然要弥补一下自己的形象。目光还闪烁,说话却尽量有条理。这次给调查组倒水时,动作虽然还有些神经质,但是手没有抖得洒一桌子水。
  调查人问:周汉臣被学生打成反革命流氓分子后,还帮助学生过河转移、修建宿舍、上山采掘,渡过一个个难关,他当时什么动机?是不是想感化学生?
  江生回答:一个是确实对学生负责,像周汉臣这样的好老师就像好家长一样,子女再坏,总是为子女操心的。另一个也是希望感化学生吧,我想他可能有这个动机。他也会想生存、想手段。
  调查人问:他为什么没有想过逃离荆山岛工读学校呢?
  江生有些含糊其词:他说他吃饱喝足可以试一试泅渡过海,逃到大陆去。荆山岛离大陆十几公里,他说他有可能游过去,就是水太冷。
  调查人问:他和谁说的,和你吗?
  江生更含糊了,目光闪烁地回答:是。
  调查人问:你在什么情况下听他这样说的?你后来告诉别人没有?
  据调查人回忆,江生当时脸涨得通红,端起茶杯喝水,手又抖得厉害,茶杯磕着他牙齿发出嘚嘚响声。他有些结巴地说:没……没有。我没有告诉别人。调查人十分怀疑地看着江生。关于周汉臣准备逃离荆山岛的说法,是周汉臣最后被乱石砸死的因素之一。
  江生慌乱起来,开始有些结巴又有些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他说,他不是学生,是个老师,天然就和周汉臣沾边,和学生不是一个阵营。他一开始对周汉臣的态度又暧昧,结果也被学生贴了两张大字报。说他是周汉臣的保皇狗。那一阵他的日子很难过,端着饭盒去排队吃饭时,觉得比周汉臣还不是人。本来他就比很多学生矮小,此时排在学生队伍中遭白眼,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那一阵的感觉真像是一个被人捉起来拴上铁链的小鬼。到了领饭口,阎秀秀两手叉腰站在大师傅胡大爷、董胖子后面虎视眈眈看着他,吓得他差点拿不住饭盒。走在路上,肖莎莎还在他背后唾了一口。他真像只脱毛鸡,走到哪儿都遭人歧视。
  后来,是赵大鹰对他讲政策。赵大鹰说要团结江生。赵大鹰找他本人谈话,他高高地站在江生面前,让江生觉得对方是老师、自己是学生。据说赵大鹰为此还说服阎秀秀、肖莎莎,要把他和周汉臣区别对待。
  调查人问:你是不是觉得当时女生比男生更极端?
  江生回答:那我不清楚。后来听说因为我的事戴良才还和赵大鹰干了一仗。戴良才说赵大鹰姑息养奸,领导不力。可能是戴良才和赵大鹰有点争权夺势吧。又后来,听说肖莎莎、阎秀秀都站到赵大鹰一边,马小峰也是支持赵大鹰。戴良才就剩眉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孤掌难鸣。还是赵大鹰掌稳了权。
  江生说,他当时极力表现得革命一点,在不伤天害理丢失良心的情况下尽量积极。他尽量去食堂帮厨,尽量帮着抄大字报;但是他绝不扔石头丢土块,也不上大会发言,让周汉臣少受一份精神迫害。
  调查人问:你是不是自己本身就不敢面对周汉臣?
  江生回答:是吧。
  江生说,那天,大陆上终于来船了,岛上一片欢呼。船运来了吃的,运来了报纸,运来了信,还运来了两个大城市的红卫兵。两个红卫兵一上岛,就抡着皮带趾高气扬地说:把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拉出来剃阴阳头,游街!赵大鹰、戴良才、阎秀秀等人大概是觉得丢了面子,便说:我们自己来。那两个红卫兵一边兴冲冲地往荆山岛工读学校走,一边说:你们太落后了。全国这浪头早就过去了。你们自己下不了手,我们帮你们打开局面。
  说着,一群人就冲进了周汉臣的房间。
  周汉臣像棵大树一样立起来,盯着眼前的人群。那两个大城市的红卫兵看着如此高大的人物,愣了一下,扬起的皮带狠狠地抽在了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又抽在脸盆架上,脸盆架翻了:就这么一个破流氓?你们自己教训吧。说着,转身就出去了。
  江生说:当天晚上,荆山岛工读学校开了篝火晚会,庆祝大串连。
  调查人说:这事情特别关键,你把过程尽量讲清楚。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确实很重要,我们依据江生的主述和其他人物的陈述,相对权威地做出描述。
  大陆来船了,几十天的报纸和大城市的红卫兵打开了荆山岛工读学校造反团的眼界。大海封锁了他们这么长时间,周汉臣独裁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他们糊涂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他们不能再落后了,挽起袖子,纷纷要离开岛去赶全国革命大串连的尾巴。
  闹嚷了一阵,才发现这次来岛的船不大,最多能带三四十人走。二百人想一拥而上,那是要翻到海里不见天日的。戴良才说他要带人先去大城市串连。马小峰说他要带人先去。争吵了起来。造反团的骨干们想冲锋陷阵去全国串连,全校大群人又不服,闹嚷起来。赵大鹰急了,对戴良才和马小峰说:你们俩都不许去,我也不去。他又看着阎秀秀、肖莎莎、眉子说道:咱们头一批都不去,先把伤病员运走。一二十天来台风暴雨、过河转移、修楼施工、吃野果山萝卜,学校里已经有不少人头疼脑热拉肚子。赵大鹰在关键时刻稳住了要崩溃的局面。他盘腿坐在那里,一下显得更加仪表堂堂座山雕了。他说:等再来船再走。我最后一个走。这两天不许乱套,特别要防止周汉臣乘船逃跑。
  船是下午到的,风大了,浪高了,病号们乘船走又要进行筛选核对,来岛上串连的那两个红卫兵又想风光一番,决定船在小港湾里停一夜,第二天清晨再走。
  这一夜,荆山岛工读学校造反团要和大城市来的红卫兵联欢。
  运来了柴油,柴油发电机又响了,暮色降临的院子里又亮起了电灯。运来了粮菜,阎秀秀双手叉腰指挥着胡大爷、董胖子和几个帮厨的男女学生做开了丰盛的庆功饭。运来了报纸,困难潦倒的工读生们的革命热情一哄而上,在院子里搭起了主席台,点起了篝火。
  赵大鹰对江生说:今天你给老家伙把晚饭送过去。江生为难了,自从不让周汉臣和学生们一起排队领饭,都是造反团纠察队给他送食去。今天让他去,他怕遭嫌疑。赵大鹰说:我们相信你。他要和你说什么话,你就将计就计装同情,回来向我们汇报。我们想摸摸他的底。
  周汉臣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见江生端着热腾腾的白面馍馍进来,阴着脸说了一句:真感谢他们优待俘虏。又说了一句:谢谢你来送饭。江生说:是他们派我来的。我也顺便看看你。他问周汉臣:有电了,为什么不开灯?周汉臣说:从黑处看革命形势,清楚点。外面暮色下落的院子里篝火已经熊熊点燃了。主席台的那一面墙上还贴上了一条庆祝大串连成功的横幅。篝火的红光飞进来,映照着周汉臣皱纹深刻神情憔悴的脸。
  江生发现他又衰老了许多。
  外面篝火晚会开始了,江生在这个黑暗的屋子中感到一种被遗弃的荒凉。几个月前,周汉臣曾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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