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拉的灰烬-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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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病床间的过道上,拿着他的拖把和水桶,背起那首拦路大盗的诗歌。所有的病人停止了呻吟,修女和护士们也都站在那里听着。西穆斯不停地往下背,一直到背完为止。每个人都疯狂地鼓掌,为他喝彩。他对在场的人说,他喜欢这首诗,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要把这首诗永远保留在脑子里。他说要不是得了伤寒的弗兰基。迈考特,和因白喉死去的不幸的派翠西亚。麦迪根———愿上帝赐她长眠,他就不知道这首诗。自此,我就在“城市之家”的眼科病房出了名,这都是由于西穆斯。
妈妈不能每天都来看我,路途太远,她并不是常有钱坐公车,而且她又有鸡眼,走路很困难。她认为我的眼睛看起来好些了,虽然她也说不清那看着闻着都像碘酒的褐色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是碘酒之类的东西,当然会烧得人痛,不过,人们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天气晴朗的时候,她可以领着我在这个地方散散步。我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蒂莫尼先生正靠墙站着,那儿的老人们都仰头望着天空。我想跟他讲话,但我必须征求妈妈的意见,因为在医院里,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蒂莫尼先生。
谁?谁来了?
弗兰克。迈考特,先生。
弗兰西斯,啊,弗兰西斯。
妈妈说:我是他的母亲,蒂莫尼先生。
噢,那么,上帝保佑恁们两个。我没有亲朋好友,也失去了我的狗马库什拉。你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弗兰西斯?
我的眼睛感染了。
噢,耶稣,弗兰西斯,可别是眼睛,可别是眼睛。圣母啊,你还太年轻。
蒂莫尼先生,你想让我读书给你听吗?
用你那两只眼,弗兰西斯?啊,不,孩子,保护好你的眼睛吧,我早不用读书了,我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在脑子里了。我年轻时够聪明,把东西都放进脑子里了。现在,我的脑子里有一座图书馆呢。英国人枪杀了我的妻子,爱尔兰人放倒了我那可怜无辜的马库什拉,这世界难道不是个玩笑吗?
妈妈说:这个世界真可怕,但上帝终归是仁慈的。
的确,太太,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是个可怕的世界,但上帝终归是仁慈的。再见啦,弗兰西斯,好好休息你的眼睛,然后再去读书,直到它们从你脑袋上掉下来为止。我们曾与老乔纳森。斯威夫特度过了一段美妙无比的时光,不是吗,弗兰西斯?
是的,蒂莫尼先生。
妈妈把我领回眼科病房,对我说:不要为蒂莫尼先生哭鼻子,他又不是你父亲。再说,这会对你的眼睛有害的。
西穆斯每星期来三次眼科病房,每次都用脑子带来一首新诗。他说:你不喜欢那首关于猫头鹰和猫咪的诗,曾让派翠西亚很难过,弗兰基。
我很抱歉,西穆斯。
我把它记在脑子里了,弗兰基,要是你不再说它愚蠢,我可以背给你听。
我不会啦,西穆斯。
他背起那首诗,病房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喜欢它。他们想记住它,他又背了三遍,整个病房里的人都跟着背了起来:
猫头鹰和猫咪航海在一起,
乘着一条船儿美丽又翠绿。
它们带上蜂蜜和好多的钱,
全是扎成一沓的五英镑纸币。
猫头鹰仰望着天上的星,
唱着歌儿将小吉他弹起:
哦,亲爱的猫咪,哦,猫咪,我的爱,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他们跟着西穆斯一起往下背,背完了,他们都鼓掌喝彩。西穆斯笑了,很是得意。他提着拖把和水桶走了,你可以听见病房里的人白天黑夜都在念叨:
哦,亲爱的猫咪,哦,猫咪,我的爱,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的美丽。
你是多么美丽的小猫咪。
后来,西穆斯来时,手里没有拿拖把和水桶。我担心他因为诗歌的事被解雇了,可他笑了,告诉我,他要去英国的一家工厂工作了,他想换个差事,体面地挣钱。工作两个月后,再把他的老婆带去。也许上帝会高兴地送给他们几个孩子,因为他总得让脑子里那些诗发挥作用啊,要纪念因白喉死去的派翠西亚,有什么能比背诗给小家伙们听更好呢?
再见,弗兰西斯,要是我会写字,我就给你写信了。不过,等我老婆过来后,我会让她写的。我也许还能学会念书写字,这样的话,将来孩子就不会有一个傻父亲了。
我想哭,但在眼科病房你不能哭,你的眼睛里有那种褐色的东西,护士该说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像个男子汉嘛。修女们会接着说:就把它当做献祭吧,想想十字架上的我主,想想荆棘冠、身体上的刀伤、被钉子扯成碎片的手脚带给我主的痛苦吧。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医生说我可以回家了,尽管眼睛还有一点感染。但只要我能用肥皂和干净的毛巾保持眼睛卫生,并多吃牛肉和鸡蛋这类营养食物强健身体,不久便会有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了,哈哈哈。
对面的唐尼斯先生从英国赶回来参加他母亲的葬礼,他对唐尼斯太太讲了我父亲的事。她把这事对布瑞迪。汉农讲了,布瑞迪又对我母亲讲了。唐尼斯先生说马拉奇。迈考特纯粹是个酒疯子,他把薪水全部挥霍在考文垂的酒吧里。他还高唱爱尔兰爱国歌曲,英国人倒不太介意,他们已经习惯了爱尔兰人痛诉那几百年苦难的方式。不过,他们无法容忍有人在酒吧里站起来辱骂英国国王、王后和他们那两个可爱的女儿,还骂老太后。辱骂太后是过分得不能再过分了,那个可怜的老太太招谁惹谁了?马拉奇一次又一次喝光自己的房租,被房东轰了出去,只能在公园里露宿。他不断地丢丑,他就是这样。唐尼斯先生很高兴迈考特不是利默里克人,不会让这座古城蒙羞。考文垂的地方长官快要失去耐心了,要是马拉奇。迈考特不停止那些该死的废话,他将被永远赶出英国。
妈妈对布瑞迪说,听到这些从英国传来的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她眼睁睁地看着凯瑟琳。奥康纳不肯再赊东西了,要是向自己的妈妈借一先令,她只能得到一顿训斥。而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又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停止申请救济,因为她的丈夫在英国嘛。她为我们那破旧的脏衬衫、抹布似的裤子、裂开的鞋子和露脚趾的袜子感到羞耻。她彻夜难眠,心想最最慈悲的办法莫过于先把四个孩子送进孤儿院,她好一个人去英国,找个工作,一年后把我们接过去过好日子。也可能会碰上炸弹,但她情愿随时可能被炸死,也不愿忍受四处求人的羞辱。
不,不管怎样,一想到要把我们送进孤儿院,她就无法忍受。要是能有美国那样的儿童城,也许还可以,那里有像斯本塞。特蕾西这样的好牧师。而你绝不能相信格林那里的基督兄弟会,他们靠打孩子锻炼身体,存心饿死孩子们。
妈妈说除了去“大药房”寻求公共援助外,已经无路可走了,她为去那里讨要救济感到羞耻,这意味着你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和叫花子、收破烂的,还有街上的乞丐不相上下了,这意味着你得爬到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的面前。感谢上帝,“大药房”是在利默里克的另一端,巷子里的人不会知道我们去讨要救济。
她从别的女人那里了解到,一大早赶到那里是明智的做法,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那时可能心情好,要是你去迟了,他们看过几百个生病或求助的男女老少后,很容易变得脾气暴躁。她要带上我们一起去,以证明她有四个孩子要养活。她早早起了床,告诉我们不要洗脸,不要梳头,随便找件破烂的衣服穿上。我们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要求我们。她叫我好好揉揉我的肿眼睛,让它越红越好,“大药房”的人越觉得严重,你就会获得越多的同情,也就越有机会获得公共援助。她抱怨小马拉奇、迈克尔和阿非的膝盖没像平时那样布满疮
疤,也没有七零八落的划痕和乌眼青。假如在巷子或利默里克的街道上遇见什么人,我们不能告诉他们要到哪儿去。她已经觉得够丢人了,还得瞒着她自己的妈,能瞒多久算多久。
“大药房”的门口已经排起长队,有些和妈妈一样的妇女,怀里抱着阿非那般大的婴儿,孩子们则在人行道上玩耍嬉戏。妇女们哄着挨冻的婴儿,不时地朝玩耍的孩子们叫喊,以防他们跑到街上,被汽车或自行车撞着。有些老头和妇女挤在墙根上,要么自言自语,要么默不作声。妈妈警告我们不要走远,我们等了半个小时,大门才开。一个男人告诉我们按照次序往里走,在那张台子前排好队,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在那边的房间里喝茶,一会儿就到。一位妇女埋怨说,她的孩子们正在挨冻,考非和凯恩就不能快点把茶喝完嘛。那个男人说她是个爱找麻烦的人,今天早上确实寒冷,这次就不记她的名字了。不过,要是再多话的话,她就要倒霉了。
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出现在那张台子前,对周围的人们视而不见。凯恩先生戴上眼镜,又摘了下来,擦擦,再戴上,看着天花板。考非先生看看报纸,写写什么,然后把报纸递给凯恩先生。他们交头接耳,不慌不忙,根本不看我们。
这时,凯恩先生招呼第一个老头到台子前来:你叫什么名字?
蒂莫西。科瑞,先生。
科瑞?啊哈?你有一个很好的利默里克老名字。
是的,先生,的确是这样。
你有什么要求吗,科瑞?
啊,当然,我的胃又开始疼了,我想找费雷医生看看。
噢,那么,科瑞,你确信那不是黑啤酒在捣鬼吗?
啊,不是,确实不是的,先生,胃疼前后我压根就没碰酒。我老婆在家里躺着,我还得照顾她呢。
这个世界上总有条大懒虫,科瑞。凯恩先生紧接着对排队的人说:恁们听见了吗?一条大懒虫,不是吗?
妇女们齐声应和:啊,是的,的确是的,凯恩先生,一条大懒虫。
科瑞拿到他的就医证明,队伍向前挪了挪,凯恩先生接待了妈妈。
公共援助,这就是你想要的吧?女人,你想要救济?
是的,凯恩先生。
你丈夫哪儿去啦?
噢,他在英国,可是
英国,是吗?每周的电汇去哪儿啦?那五英镑的大票?
几个月了,他一个便士也没寄给我们,凯恩先生。
这是真的吗?噢,我们知道为什么了,不是吗?我们知道爱尔兰男人上英国干什么去了,我们知道,利默里克的爷们儿有时会和皮卡迪利大街上的婊子一起溜达,不是吗?
他看了看外边排队的人们,他们知道自己应该说:是的,凯恩先生,应该微笑、大笑,否则,等他们排到台子前,事情便难办了。他们知道凯恩可能会把自己移交给考非先生,而他是臭名远扬的“铁公鸡”。
妈妈告诉凯恩先生,爸爸在考文垂,离皮卡迪利大街远着呢。凯恩先生摘下眼镜,瞪着她,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有点分歧?
啊,不,凯恩先生,上帝啊,没有。
我想让你知道,女人,这是这儿的政策,丈夫在英国的妇女不能给予救济。我想让你知道,你正在从更多值得救济的人嘴里抢面包,而他们一直待在这个国家里,奉献着自己的力量。
啊,是的,凯恩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迈考特,先生。
这不是利默里克人的名字,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么个名字的?
是我丈夫的名字,先生,他是北爱尔兰人。
他是北爱尔兰人,却把你留在这儿申请爱尔兰自由国的救济。我们打仗就是为了这个,是吗?
我不知道,先生。
那你为什么不去贝尔法斯特,看看北爱尔兰的新教徒能为你做些什么?啊?
我不知道,先生。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无知得出奇。
他看了看台子外面的人们,我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无知得出奇。台子外面的人们一律点头称是,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无知得出奇。
他同考非先生耳语了几句,他们看看妈妈,又看看我们。最后,他告诉妈妈,她可以获得公共援助,但要是她接到丈夫的一个子儿,就得放弃所有申请,把钱退回“大药房”。她答应了,于是我们离开了。
我们跟着她来到凯瑟琳。奥康纳的小店,买了茶、面包和几块用来生火的草皮泥炭。我们爬上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