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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艺妓回忆录-第18章

小说: 艺妓回忆录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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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不是因为神志不清,而是此刻头脑和一切事物都失去联系。剧院院长从桌边站起来,跑过去制止她。此间豆叶不知怎么溜了出去,片刻后带了茶屋女主人回来,那时剧院院长正从后面抱住初桃。正次郎开始朝初桃大喊大叫,回音穿过屋子,越过河面,传到了祇园。
  “你这个魔鬼!”他喊道,“你咬了我!”
  如果不是茶屋女主人头脑冷静,我都不知道我们该如何是好。她柔声安慰正次郎,同时示意剧院院长带初桃离开。我后来得知,他不是把她带到另一间屋子,而是把她拉到楼下的前门,又推到街上。
  初桃整夜都没有回艺馆。次日回来时,身上气味难闻,好像呕吐过了,头发也是一团糟。她立刻被叫到妈妈房间。
  数天后,初桃离开了艺馆,只穿着妈妈给她的一件棉布单袍,头发胡乱披在肩上,这样子我从未见过。她不是自愿离开的,是妈妈把她赶出去的。事实上,豆叶相信妈妈这些年一直想摆脱初桃。无论是真是假,我肯定妈妈是很高兴少一张嘴吃饭的,因为初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能赚钱了,而食物也越来越难买到了。
  如果初桃不是刻薄出了名,即使她对正次郎做了那件事后,还是会有别的艺馆肯收留她的。但她就像一把茶壶,即使是好好的都会烫手。祇园里人人都知道这点。
  我不太清楚初桃后来怎样。战后几年,我听说她在宫川町当妓女。她不会长久在那里的,因为那晚我听到聚会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初桃成了妓女,他会去找她,并让她到自己那边去工作。他确实去找过了,但是找不到。这些年,她或许已经因酗酒而死,这样收场的艺伎她不是第一个。
  第二十八章
  整个三十年代,大多数日本人都生活在黑暗的谷底,而我们在祇园仍然能够晒到一点阳光。我相信我不必说明原因,内阁大臣和海军军官的情妇们,总是大笔金钱的受惠者,她们又会把这些金钱给其他人分享。可以说,祇园就像山顶上的一个池塘,各路溪水源源不竭汇流其中。有些地方的水来得更充足些,但整个池塘水面总是在上升。
  由于鸟取将军的关系,我们艺馆也是水源充足的地方之一。有几年,周围的情况每况愈下,但即使是配给制度实行后很久,我们仍能按时得到食物、茶、日用织品、甚至化妆品和巧克力这样的奢侈品。可是黑暗继续笼罩日本,终于,我们赖以维生的一线光明也熄灭了。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新年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吃早饭,来了一个军警,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开始宣布我们艺馆的一长串罪名。我都记不全了——囤积棉料、未上缴战争所需的金属和橡胶物品,配给券的不正当使用,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确实犯了这些事,可祇园的每家艺馆都犯了。我猜测,我们的罪名无非是比大多数艺馆享有更多财产,不但没有过早倒闭,景况还颇为良好。
  幸运的是,正在此时妈妈回来了。她看到有军警在,似乎毫不惊讶。她把他请入会客室,奉上我们来路不正的茶水。门关了,但我听到他们谈了许久。后来她跟我说,鸟取将军今天早上被拘留了。
  军警来过后一周之内,我们艺馆被抄走了很多其它家庭很久以前就没有了的东西,比如粮食,衣服等等。日复一日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凄惨,我们都开始担心这战事何时才是个头。
  第二年一月的一天早晨,天下着雪,我拿着配给券正在米店门口排队,隔壁的店主突然探出头来,喊了一句。
  “出事了!”
  我们面面相觑。我前面的艺伎抹了把眉毛上的雪,问他是什么意思。
  “政府已经宣布关闭艺伎区,”他说,“明天早上你们都得到登记处去报道。”
  回艺馆的路上,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到豆叶现在居住的寓所里,因为她和男爵的关系几个月前结束了,眼下她已搬入一个小得多的地方。我以为她可能知道我该怎么办,但其实她和我一样惊惶失措。
  “男爵什么都不帮我,”她说,脸色因担忧而苍白,“我想不到还能找其他什么人。小百合,你要想个人出来,尽快去找他。”
  我和延已经四年没有联系了,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去找他。至于会长……唉,我会抓住每个机会和他说话,但我不能去求他帮忙。尽管他在门厅里对我态度友好,却从来不请我去他的宴会,即使艺伎很少的时候也不请。我觉得受了伤害,但我能做什么呢?不管怎样,即使会长想帮我,他和军政府的争吵最近见报了,他自己已经麻烦缠身了。
  那天晚上,一力亭茶屋到处都是饯别会。有意思的是,艺伎们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各异。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精神被摧毁了,有些人像是一尊尊菩萨,镇静漂亮,但却抹上了一层悲愁。后来女仆说,有人请我去另一个房间。我想是一群男客要我去陪酒,但她带我来到茶屋的后室。她拉开一间小榻榻米房间的门,这屋子我从未进去过。桌子上放着一杯啤酒,边上坐着延。
  “进来吧,让女仆关门。不过先让她再送一杯啤酒进来。你和我得为一件事情喝点什么。”
  我照办了,然后我跪到桌子的一头,我们隔着一个桌角。我觉得延几乎是在用目光抚摸我的脸,我脸红了,正如一个人会在暖日底下红了脸一般,我都忘了被人欣赏是多么惬意的事。
  这时女仆拉开门,把啤酒放在桌子上。当时,啤酒已是稀罕物,于是看着金黄色的液体注满杯子也是非同一般的感受。女仆走后,延说:“我是来这里为你的旦那干杯的。”
  我听了这话,把啤酒放下了。“我得说,延先生,能让我们开心的事情实在不多,但要我想出来您为我旦那干杯的理由,恐怕得花我几个星期呢。”
  “我应该说得详细一点。我是为你旦那的愚蠢干杯的!四年前我告诉过你,他不值分文。你怎么说。”
  “事实是……他已经不再是我的旦那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就算他还是你旦那,他也没法为你做什么,是不是?我知道祇园就要关了,人人都在发慌。今天早上,有个艺伎打电话到我办公室……但你就想不到吗?她问我是否能在岩村电器公司为她找个工作。”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对她说的。”
  “我没法给任何人找工作,我自己都快找不到工作了。就连会长大概也很快要失业了,如果他再不听政府的号令,就要坐牢了。他跟他们说,我们生产不了刺刀和弹夹,但现在他们居然让我们设计制造战斗机!”
  “延先生小声点说吧。”
  “谁在听我们?你的将军?”
  “说到将军,”我说,“我去见过他了。”
  “他没帮你,是不是?”
  “是,他说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影响力。”
  “他的影响力不持久。他为什么没有为你保留一点儿影响力呢?”
  “我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
  “你四年多没有见到我了。我却为你保留了最大的影响力。为什么之前你不来找我?”
  “我总以为您一直在生我的气。延先生,看看您的样子!我怎么能来找您呢?”
  “你怎么不能来找我?我能让你不进工厂。我能送你去十全十美的避难所。相信我,那地方好极了,就像一只鸟的鸟窝一样。小百合,我只想给你一个人。但我不会给你,除非你
  承认你四年前犯了多大的错。你的确说对了,我生你的气!我们可能还没能见上一面就都死了。我可能会失去这唯一的机会。你不仅仅把我晾在一边,你还把你最青春的岁月浪费在一个笨蛋身上,那个男人连欠国家的债都还不清,怎么能还欠你的债。他倒像个没事人一样过得好好的。“
  延扔出来的话就像石头一样。不是这些话本身,也不是这些话的含义,而是说话的方式。起初我下定决心,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哭。但我很快意识到,延先生就是想让我哭。这感觉很容易,好比让一张纸片从指缝间划下去。每一滴淌下我脸庞的泪珠都有不同的含义。伤心事太多了!我为延哭,为我自己哭,为我们茫茫的前途而哭。我甚至还为鸟取将军哭。然后我照延的要求,从桌旁挪开了一点,一躬到地。
  “请原谅我的愚蠢。”我说。
  “哦,起来吧。只要你说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我就满意了。”
  “我不会了。”
  “你和那个男人共度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是吗?大概你现在学乖了,会朝自己未来的目标努力了吧。”
  “延先生,我会朝自己的目标努力的。别的我什么都不想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话。你的目标在哪里呢?”
  “在经营岩村电器公司的人那里。”我说。当然,我心里想的是会长。
  “这就对了。”延说,“我们来干杯吧。”
  我喝酒只沾了沾唇,我思路混乱,心情低落,一点也不觉得渴。后来延告诉我有关他筑好的巢。那是他的好友——和服制作家岚野勇的住处。岚野先生的家也就是他的作坊,坐落在加茂河浅水湾河畔,就在祇园上游五公里处。几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女儿就以制作漂亮的有禅和服出了名。但近来,所有的和服制作师都被征调去缝制降落伞,因为他们毕竟擅长和丝织品打交道。延说,我会很快学会这个活,而且岚野一家非常欢迎我去。延自己会去找有关当局做好必要的安排。他把岚野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我。
  “小百合,”他对我说,“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再见时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都有可能会遇到许多可怕的事。但每当我想到,这世上还有美好存在,我就会想起你。
  “延先生!您也许本该是个诗人!”
  “你非常清楚我毫无诗意。”
  “这些甜蜜的话可是说您要离开了?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出去走一走。”
  “天气太冷了。你就送我到门口吧,我们在那里道别。”
  我陪延走到街上。若是几年前,外面会有一辆车等他,但如今只有政府官员才能坐车,因为几乎已经没有汽油来开车了。我建议送他到电车车站。
  “现在我不需要你陪我了,”延说,“我要去会见我们的京都批发商。我放在心上的这类事情很多。”
  “延先生,我得说,我更喜欢你在楼上说的告别词。”
  “这样的话,下次再上那儿去好了。”
  我向延鞠躬道别。大多数男人大概会回头再看一眼,但延只是在雪中缓缓行去,拐个弯转上四条大街就消失了。我手里紧紧攥着他给我的纸片,上面写着岚野先生的地址。我凝视着身边纷纷扬扬的雪,看着延一直延伸到拐角处的脚印,突然知道是什么在让我烦恼。我何时才能再见到延?见到会长?或者再见到祇园呢?我还是个孩子时,曾被人从家里带走。我想,正是那些年痛苦不堪的回忆,让我感觉如此孤单。
  第二十九章
  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岚野一家住了才三四个月,就目睹了生平第一次空袭。星星如此明亮,我们都能看见轰炸机在头顶盘旋的黑色剪影,还有发射升空的星星——我觉得是这样——从地面飞起来,又在地面附近爆炸。我们担心会听到可怕的警报声,看到京都在我们眼前烧成一片火海。如果这样的话,无论我们是死是活,生活都在那一刻终结,因为京都和飞蛾的翅膀一般脆弱,一旦被摧毁,绝无法像大阪、东京或其它城市那样重建起来。但是轰炸机放过了我们。许多夜晚,我们看着大阪的火光映红了月亮;有时,我们见到灰
  尘如落叶般飘浮在空气中,甚至能见到五十公里外京都上空的灰尘。我为会长和延心忧如焚,他们的公司就在大阪,家又都住在京都。
  逆境就像一阵狂风,从我们手中夺走本来无法被夺走的东西,狂风过后,我们看到是原形毕露的自己。举个例子,岚野先生的女儿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于是她便全心投入到两桩事情当中:一是照看她的小儿,二是为士兵缝制降落伞。她生活再无别的目的。她日渐消瘦,你都能知道她每一克肉到哪里去了。战争结束的时候,她紧紧抓着孩子,彷佛抓着悬崖边缘,一松手便会掉到下面的岩石上。
  既然历经磨难,我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在唤醒那些几乎已忘却的往事。换言之,在华丽的衣裳,娴熟的舞姿,机智的谈吐之下,我的生活毫不复杂,而是如石头落地一般的简单。过去十年里,我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赢得会长的心。日复一日,我看着工作室下面加茂河浅滩的潺潺流水,有时我会丢一片花瓣下去,有时是一根稻草,知道它会被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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