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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陶庵梦忆-第2章

小说: 陶庵梦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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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砌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斗笋合缝,信属鬼工。

  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天日高霁,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燎绕,半日方散。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余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所无也。
  ……

  天台牡丹 
  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其常也。某村中有鹅黄牡丹,一株三干,其大如小斗,植五圣祠前。枝叶离披,错出檐甃之上,三间满焉。花时数十朵,鹅子、黄鹂、松花、蒸栗,萼楼穰吐,淋漓簇沓。土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婆娑乐神。

  有侵花至漂发者,立致奇祟。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芾而寿。
  ……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莳草花。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牛濒河构小轩三间,纵其趾于北,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垒山披数折,有画意。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芟地蚕,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头者火蚁,瘠枝者黑蚰,伤根者蚯蚓、蜒蝣,贼叶者象干、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筯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钱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喜其勤,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

  日月湖 
  宁波府城内,近南门,有日月湖。日湖圆,略小,故日之;月湖长,方广,故月之。二湖连络如环,中亘一堤,小桥纽之。日湖有贺少监祠。季真朝服拖绅,绝无黄冠气象。祠中勒唐玄宗《饯行》诗以荣之。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余矣。其《回乡》诗曰:“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悭吝未除,术何由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唐书》入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爱,直抵南城。

  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湖中栉比者皆士夫园亭,台榭倾圮,而松石苍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以上物也。四明缙绅,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平泉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屠赤水娑罗馆亦仅存娑罗而已。所称“雪浪”等石,在某氏园久矣。清明日,二湖游船甚盛,但桥小船不能大。城墙下趾稍广,桃柳烂漫,游人席地坐,亦饮亦歌,声存西湖一曲。
  ……

  金山夜戏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採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

  筠芝亭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滃滃翳翳,如在秋水。亭前石台,躐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远,眼界光明。敬亭诸山,箕踞麓下;溪壑萦回,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三折,老松偻背而立,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癸丑以前,不垣不台,松意尤畅。
  ……

  硚园 
  硚园,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则水之。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缘城,护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以邻居小户,则閟而安,则水之用尽。而水之意色,指归乎庞公池之水。庞公池,入弃我取,一意向园,目不他瞩,肠不他回,口不他诺,龙山夔蚭,三折就之,而水不之顾。人称硚园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大父在曰,园极华缛。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一老咈之曰:“个边那有这样!”

  葑门荷宕天启壬戌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花宕。楼船画舫至鱼艖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余移舟往观,一无所见。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歊暑燂烁,靡沸终日而已。荷花宕经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为耻。袁石公曰:“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盖恨虎丘中秋夜之模糊躲闪,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

  越俗扫墓 
  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辈谑之曰:“以结上文两节之意。”后渐华靡,虽监门小户,男女必用两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鼓吹近城,必吹《海东青》、《独行千里》,锣鼓错杂。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乙酉方兵,划江而守,虽鱼艖菱舠,收拾略尽。坟垅数十里而遥,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徒步往返之,妇女不得出城者三岁矣。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
  ……

  奔云石 
  南屏石,无出奔云右者。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四方弟子千余人,门如市。余幼从大父访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酬酢,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余一书记往,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

  丙寅至武林,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客曰:“有盗。”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残书数本而已。王弇州不曰:‘盗亦有道也’哉?”
  ……

  木犹龙 
  木龙出辽海,为风涛漱击,形如巨浪跳蹴,遍体多著波纹,常开平王得之辽东,辇至京。开平第毁,谓木龙炭矣。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不知何缘出易于市,先君子以犀觥十七只售之,进鲁献王,误书“木龙”犯讳,峻辞之,遂留长史署中。先君子弃世,余载归,传为世宝。丁丑诗社,恳名公人赐之名,并赋小言咏之。周墨农字以“木犹龙”,倪鸿宝字以“木寓龙”,祁世培字以“海槎”,王士美字以“槎浪”,张毅儒字以“陆槎”,诗遂盈帙。木龙体肥痴,重千余斤,自辽之京、之兖、之济,由陆。济之杭,由水。杭之江、之萧山、之山阴、之余舍,水陆错。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呜呼,木龙可谓遇矣!

  余磨其龙脑尺木,勒铭志之,曰:“夜壑风雷,骞槎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又曰:“扰龙张子,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
  ……

  天砚 
  少年视砚,不得砚丑。徽州汪砚伯至,以古款废砚,立得重价,越中藏石俱尽。阅砚多,砚理出。曾托友人秦一生为余觅石,遍城中无有。山阴狱中大盗出一石,璞耳,索银二斤。余适往武林,一生造次不能辨,持示燕客。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黄牙臭口,堪留支桌。”赚一生还盗。燕客夜以三十金攫去。命砚伯制一天砚,上五小星一大星,谱曰“五星拱月”。燕客恐一生见,铲去大小二星,止留三小星。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余笑曰:“犹子比儿。”亟往索看。燕客捧出,赤比马肝,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面三星坟起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一生痴瘛,口张而不能翕。燕客属余铭,铭曰:“女娲炼天,不分玉石;鳌血芦灰,烹霞铸日;星河溷扰,参横箕翕。”
  ……

  吴中绝技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

  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

  盖技也而进乎道矣。
  ……

  濮仲谦雕刻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若无能者,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仲谦名噪甚,得其一款,物辄腾贵。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终不可得。
  ……

  孔庙桧 
  己巳,至曲阜谒孔庙,买门者门以入。宫墙上有楼耸出,匾曰“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骇异之。进仪门,看孔子手植桧。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晋怀帝永嘉三年而枯。枯三百有九年,子孙守之不毁,至隋恭帝义宁元年复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枯三百七十有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再荣。至金宣宗贞祐三年罹于兵火,枝叶俱焚,仅存其干,高二丈有奇。后八十一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再发。

  至洪武二十二年己巳,发数枝,蓊郁;后十余年又落。摩其干,滑泽坚润,纹皆左纽,扣之作金石声。孔氏子孙恒视其荣枯,以占世运焉。再进一大亭,卧一碑,书“杏坛”二字,党英笔也。亭界一桥,洙、泗水汇此。过桥,入大殿,殿壮丽,宣圣及四配、十哲俱塑像冕旒。案上列铜鼎三、一牺、一象、一辟邪,款制遒古,浑身翡翠,以钉钉案上。阶下竖历代帝王碑记,独元碑高大,用风磨铜赑屭,高丈余。左殿三楹,规模略小,为孔氏家庙。东西两壁,用小木匾书历代帝王祭文。西壁之隅,高皇帝殿焉。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

  孔 林 
  曲阜出北门五里许,为孔林。紫金城,城之门以楼,楼上见小山一点,正对东南者,峄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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