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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易中天中华史卷十六:安史之乱-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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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马虎,但平脚的句子不能除韵脚外只有一个平声。'42'
  符合要求,又怎么样呢?
  就会错落有致。因为字与字,句与句,都是相反之后又相同,相同之后又相反,读起来特别好听。
  这是音乐之美。
  平仄之外是对仗,包括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副词对副词,形容词对形容词。比如杜甫的“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就是每个字都对上了,可称工对。'43'
  这是文学之美。
  词性要相同,平仄要相反,这当然很难。但,由于我们这个世界原本充满了矛盾,对仗的使用便可能因为张力而产生奇效,比如“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或者“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44'
  至于七律,也有它的优越性:七言较之五言,八句较之四句,空间更大,余地更多,可以游刃有余地起承转合,尽管难度也因此更大。所以中唐以后,七律便佳作频出,金句迭现。比方说,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许浑的“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以及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45'
  当然,更多的名句应该还是出自七绝。比方说,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韩愈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以及白居易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46'
  杜牧就更是堪称七绝之王,他的许多佳作恐怕是必须整首照录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这实在让人爱不释手,更不用说“停车坐爱枫林晚”和“牧童遥指杏花村”了。'47'
  七言和律绝成为主流,已是趋势。
  这当然有原因,有道理。五绝太短,不能尽兴,长歌又不便于记忆。包括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那样的名作,也没有多少人背得下来。真正流传千古的,恰恰是那些明白如话让人一见倾心的七绝,比如杜牧的《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48'
  再就是七律了。七律其实是七绝的叠加,只不过三四两句(颔联)和五六两句(颈联)都必须对仗,四五两句又平仄相同,因此读起来回肠荡气,比如李商隐的《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在这里,看要读如堪。
  无疑,正如杜甫不同于李白,被称为“小李杜”的杜牧和李商隐也各有千秋。商隐耐人寻味,杜牧清新可人,体现出的时代精神却相当一致,那就是沉稳、多样和内向。
  沉稳是必然的。安史乱后,人心思治,天下求稳,受够了动乱的君臣都希望过安生日子。所以,尽管有藩镇时不时地叛乱,却很快就平息;尽管朝中派系针尖对麦芒,也最多只是把对手贬到地老天荒,赶尽杀绝的事不大发生。
  稳定压倒一切,可谓朝野共识。
  于是,尽管有藩镇割据、宦官乱政和派系斗争,中唐的统治集团仍然致力于国家管理的有序化,包括财政收入实行两税法,人才选拔完善科举制。这两种制度及其深远意义是下面一节要展开讨论的,但可以肯定,较之初盛唐生龙活虎的开拓进取,中唐更希望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程式化规范化的七律,便很符合这种心理。尽管它因为过于工整而难免呆滞,但严守格律却能保证基本品质,至少读起来抑扬顿挫。可见平仄和对仗很有意义,呆滞的缺憾则可以由晚唐五代兴起的“长短句”(词)来弥补。
  何况没有谁只写七律,即便同为七律也气质不同。事实上,中晚唐文坛人才之辈出,个性之鲜明,风格之多样,均远胜于前,甚至有幽奇诡异如李贺: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49'
  这可真是堪称“鬼才”。
  个性鲜明是因为感情细腻。的确,如果说初盛唐更关注外部世界,那么中晚唐便更在意内心感受。因此,就连边塞诗的调性也不同于高适和岑参,比如李益: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50'
  没错,反映戍边之苦,批判相关政策的不合理,历来是边塞诗的主题之一。高适就说: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但,高诗是陈述事实,表达的是谴责;李作是描写氛围,表达的是伤感。区别是微妙的,也是明显的。'51'
  只不过,这也是时代之别。
  '40'此处所引五绝见杜甫《绝句二首》,七绝见《江南逢李龟年》。
  '41'见(明)胡应麟《诗薮》。
  '42'这里所说只是大而化之的原则性要求,具体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详请参看王力《诗词格律》。
  '43'所引见杜甫《江汉》。
  '44'所引见高适《燕歌行》,李商隐《马嵬》。高适《燕歌行》并非格律诗,仍然用了对仗,可见对仗是一种很好的修辞方式。
  '45'以上所引分别见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李商隐《无题二首》其一。
  '46'以上所引分别见韦应物《滁州西涧》,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元稹《离思五首》其四,白居易《暮江吟》。
  '47'以上所引分别见杜牧《秋夕》、《山行》、《清明》。
  '48'此诗的首句也有人认为应该是“十里”,因为千里之外,怎么知道莺啼绿映红?其实即便十里也不能尽知,南朝四百八十寺更只在想象之中。
  '49'见李贺《李凭箜篌引》。
  '50'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51'这一区别也可以从用韵看出。高适诗用的是仄声韵,李益诗是平声,平声的语气要平和得多。
  知向谁边
  分界点仍是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以后的大唐似乎换了一个样,不但皇帝不再是李世民和武则天那样的,就连服饰也焕然一新:衣服由紧身窄袖变成长袍宽袖,眉毛则由又细又长变成又短又粗。难怪白居易这样描述老宫女的过时落伍: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52'
  社会上也是另一番景象。实际上德宗以后,上层风气日趋奢华,浅斟低唱和车马宴游成为新的时尚。英勇豪迈的慷慨悲歌不大有了,青春年少的直朴气质不大有了,冲破传统的反叛氛围也不大有了,士大夫们更多地是痴迷于书法、图画、围棋、占卜,以及各种脍不厌细的精美饮食。'53'
  这可真是恍如隔世。
  ◎唐代前后期服饰对比图
  盛唐时期,敦煌第151窟北耳洞龛女像。少女头梳双髻,着圆领长袍,选自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
  盛唐时期,陕西西安南郊出土韦顼墓石椁装饰画。图中少妇头戴胡帽,身着领袖窄小的翻领胡服,这是天宝年间流行的妇女时装样式。
  晚唐时期,选自周昉《簪花仕女图》。图中女子梳高髻,上插牡丹花,身穿大袖纱衫,披锦绣罗帔,下着长裙。
  晚唐时期,敦煌壁画第196窟。选自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
  变化与两件事情有关,这就是科举制和两税法。后者简单地说,就是以田亩为单位确定地税,以贫富(户等)为标准确定户税,以货币替代谷米和绢帛进行缴纳,每年不晚于六月和十一月起征,其他苛捐杂税全免。由于有地税和户税两种,又是夏秋两季征收,所以叫“两税法”。'54'
  平心而论,两税法的意义是积极的,因为赋税的征收由按人口计算变成了按资产计算。户税固然是大户多纳,小户少交,地税也是地多的税多,地少的税少。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广大贫苦人民的负担,有利于解放生产力,也促进了当时社会经济的恢复和发展。'55'
  可惜在王朝时代,立法者的善意往往是一厢情愿,中晚唐皇帝的诏令更未必能真正实行。贞元三年(787),全国大丰收,物价低到每斗米一百五十钱,粟八十。为了防止米贱伤农,帝国下令以平价收购粮食。这当然是中央政府的惠民政策,结果却是农民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德宗皇帝得知这一情况完全是意外。十二月某日,他外出打猎路过一家农舍,便信步走了进去。也许,他是想顺便做一次调研。当然,更可能是想听到歌功颂德。
  农户叫赵光奇。
  唐德宗问:怎么样?老百姓都很幸福吧?
  赵光奇答:不幸福。
  德宗奇怪:丰衣足食,为什么不幸福?
  赵光奇说:因为政府不讲诚信。说是地税和户税之外不取分文,其实额外收的比两税还多。后来又说什么平价收购粮食,实际上是只拿粮食不给钱,还要我们运到老远,害得我们几乎破产。我等愁苦如此,哪有幸福?
  德宗叹息,下令补偿赵光奇。
  农民赵光奇确实光奇,皇帝唐德宗却其实不德。赵光奇说得非常清楚:朝廷体恤民众的所有诏令,到了地方上从来就是画饼和空文。德宗不解决这个根本问题,只是补偿赵光奇一家,又有什么意义?难怪司马光很不以为然。'56'
  但,实行两税法以后,帝国变得安定富庶,官员也变得阔绰起来,则是事实。更重要的是,由于唐代科举之盛始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极于德宗之世,所以创造了两税法的德宗朝,便成为历史的一个分界点——此后的中华帝国将是庶族地主阶级的政治舞台。'57'
  没错,科举制和两税法,都是有利于他们的。
  新阶级要有新文化。于是有了韩愈、柳宗元代表的古文运动,白居易的新乐府,以及唐传奇。传奇就是小说。小说原本不入流,唐传奇的作者却是大家,比如创作《枕中记》的是史官,创作《李娃传》的是诗人,元代戏曲《西厢记》前身《莺莺传》的作者更是大名鼎鼎的元稹。'58'
  实际上传奇与唐诗不但并行不悖,而且相辅相成。白居易写了《长恨歌》,陈鸿就写《长恨歌传》;白行简写了《李娃传》,元稹就写《李娃行》。历来被看作高雅艺术的诗与通俗文学传奇,竟然毫无障碍地“同流合污”。
  这是中晚唐的时代精神。
  的确,由于越来越多的庶族地主知识分子通过科举走上仕途,并逐渐成为官僚队伍的主流,文学艺术的平民化已是大势所趋。事实上,正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指向未来,古文运动也是借复古之名,行创新之实。韩愈和柳宗元们反对四六骈文,则其实是要颠覆门阀士族的意识形态和话语权。
  因此,韩、柳的文章都明白如话,决不晦涩难懂。比如韩愈的《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此而已。又如他的《杂说四》: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至于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更是不押韵的白话诗: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白居易的新乐府就更是如此。据说,他的乐府诗是连普通民众都能听懂的。难怪同时代的日本人欣赏唐诗时更偏爱中唐,在中唐诗人中又最喜欢白居易。毕竟,那时他们正在向中华文明学习,而且“文化程度还不高”。'59'
  但这并不妨碍白居易写出极其高雅的七律: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60'
  与盛唐一样,这里面体现出的仍然是大唐精神,是个性的张扬和幸福的追求,只不过个性更加鲜明,对幸福的理解也各不相同。所以,韩愈可以因坚持己见而得罪皇帝: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杜牧也可以不管不顾地流连忘返于红灯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61'
  同样,他们可以一面谈情说爱,一面忧国忧民;昨日指点江山,今朝礼佛参禅。因此,尽管柳州城“惊风乱飐(读如斩)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长安和洛阳的牡丹花下仍是游人如织。那是一种时尚,与贵贱穷达无关。相反,官僚政治和派系斗争时代的士大夫,早已习惯了宦海沉浮。君不见,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62'
  牡丹也一样。
  只不过,牡丹花会被代以黄金甲。
  是的,黄巢用他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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