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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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然后侧卧,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的肢体,像探测船那样盲目地驶向宇宙。肺部的空气不够了,他不再望着那些远去的碎屑,开始跟踪而去。他满脸通红,明白自己正在穿越类似地狱的区域。但他不张嘴,没有任何想浮上去的表示;其实,他头部距离水面只有十公分,就到了有氧气的世界了。最后,妈妈的双臂把他提出水面。于是,他哭了。瘸子爸裹在旧军大衣里,冲着壁炉里啐一口浓痰。
三岁时,汉斯·赖特尔比村里同龄的男孩都高,比任何四岁的孩子高,并非所有五岁的男孩都能比他高。起初,他走起路来步履蹒跚,村里的医生说,这是因为他个子高,应该多喝牛奶,增加钙质。但医生错了。汉斯·赖特尔走路不稳的原因在于他是在地球表面活动,相当于潜水新手初次在海底行走。实际上,他是住在海底,吃在海底,睡在海底,玩耍在海底的。因为牛奶不是问题,独眼妈有三头奶牛,成群的母鸡。这孩子营养很好。
瘸子爸有时看见儿子在田野里行走,于是想自己的家族里是不是有如此高大的人呢。据说,某位高祖或者曾祖为斐迪南大公效力,那军团里全都是超过一米八或者一米八五的大汉。那个高级军团伤亡惨重,因为容易瞄准他们,拿他们当靶子。
有一次,瘸子爸望着儿子笨拙地走在邻居菜园的边上,想像那个普鲁士军团与同样高大的俄罗斯军团对峙的情景;俄罗斯军团由一米八或者一米八五的农民组成,身穿俄罗斯帝国近卫军的绿色制服;遭遇后,伤亡惨重,甚至两军的其他部队已经后撤时,这两个巨人军团仍然在进行肉搏战,直到司令长官下达死命令要求向新阵地转移时,方才罢手。
瘸子爹参战前身高一米六八。退伍后,由于少了一条腿,身高一米六五。他想:巨人军团都是疯子搞的玩意儿。独眼妈一米六,她认为男子越高越好。
六岁时,汉斯·赖特尔比同龄的孩子都高,比所有七岁的都高,比八岁的高,比九岁的高,比一半十岁的男孩都高。此外,六岁时,第一次偷书。书名是《欧洲沿海地区的动植物》。他把书藏在床下,其实学校里没人惦记这本书。也是在那个年龄,他开始练潜泳。那是1926年的事。从四岁开始游泳,总是把脑袋扎进水里,睁开眼睛;后来,妈妈骂他,因为他整天红着眼睛,担心村里人看见儿子,以为她儿子整天哭鼻子呢。但是,学会潜水,还是到了六岁的事。钻进水里,下潜一米,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对,是这样。但不算潜水。到了六岁,他觉得下潜一米太少,决定直奔海底。
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欧洲沿海地区的动植物》,他已经牢记心头了。他一面潜水,一面复习书里的内容。这样,他发现掌状海带,是一种宽叶海藻,如书中所说,茎粗叶宽,呈扇形,多有条状分支,很像手指。掌状海带是一种冷海水海藻,在波罗的海、北海、大西洋里生长。在低潮和岩石海岸下面可以找到,呈团装。落潮常常把这种海藻暴露在海边。汉斯·赖特尔第一次在海底见到这种海藻的时候,激动得哭了。这似乎很难,一个人一面睁着眼睛潜水,一面哭泣。但是,别忘记:汉斯才六岁,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孩子少见。
掌状海带呈浅褐色,像北极海带,茎叶粗糙,又像欧非囊根藻,茎叶上有鳞茎。但是,这后两种海藻生长在深水;尽管汉斯·赖特尔有时夏天中午远离海岸或者远离放置衣物的岩石,然后下潜海底,却从来没看见过这两种海藻,只能幻想着海底下有一片宁静的海藻林。
那个时候,他开始在练习本上画出各种海藻。画了绳藻,这是一种细长绳状的海藻,有时能长达八米。不分叉,样子娇嫩,其实非常结实。生长在落潮线以下。还画了海土豆,这是一种圆形鳞茎状的海藻,橄榄绿色,生长在岩石和别的海藻上面。形状怪异。他从来没见过,但梦见过多次。画了墨角藻,这是一种棕色海藻,支架杂乱,沿着支条上有卵形水疱。墨角藻分雌雄,生产形状像葡萄干的果实。雄性黄色。雌性暗绿。他画了糖海带,这种海藻只有一个长长的蕨叶,状如腰带。晾干后,叶面上有晶体,可做甜味剂。生长在岩石海岸,附着在各种坚固的物体上,但也会被海浪卷走。画了粉团扇藻,这是一种稀有海藻,体小,呈扇状。生长在温水中,从大不列颠南海岸到地中海到处可见。没有相似物可比。画了普通马尾藻,它生长在地中海的卵石海滩上;叶子之间有带柄生殖器官。浅水和深水都可以找到。画了脐形紫菜,这是一种形状极美的海藻,紫红色,长约二十公分。生长在地中海、大西洋、英吉利海峡和北海。紫菜有多种,均可食。威尔士人吃紫菜尤甚。
瘸子爸在回答儿子一个问题时说:“威尔士人是蠢猪。绝对是猪。英格兰人也是。但愚蠢程度比威尔士人好些。实际上,都是蠢猪,不过企图伪装一下,由于善于伪装,结果好些。苏格兰人比英格兰人还蠢,稍逊威尔士人。法国人像苏格兰人一样愚蠢。意大利人是猪崽,是准备吃掉自己母猪的崽子。至于奥地利人,也一样:蠢猪,蠢猪,蠢猪。绝对别相信匈牙利人。绝对别相信波希米亚人。他们在舔你手心的同时,能吃掉你小手指。绝对别相信犹太人,他们吃了你拇指,还留下口水。巴伐利亚人也是蠢猪。孩子,跟巴伐利亚人说话的时候,千万勒紧腰带啊。至于莱茵人,最好别跟他们说话,因为稍不留意,他们能砍掉你一条腿。波兰人像母鸡,你要是拔掉他们几根羽毛,就能看见那皮肤像猪。俄国人也一样。他们像饿狗,其实是饿猪,二话不说,准备遇到什么吃什么,不管他是谁,绝对不后悔。塞尔维亚人跟俄国人一样,但是矮小。他们像伪装成吉瓦瓦狗的小猪。吉瓦瓦狗是侏儒狗,体积有麻雀大小,生活在墨西哥北方,在美国电影里露过面。美国人当然也是猪。加拿大人是冷酷无情的大猪,但加拿大最坏的猪是法语区的人。最坏的猪还有爱尔兰人。土耳其人也跑不掉,他们是搞鸡奸的猪,跟德国撒克逊人和西伐利亚人一样。至于希腊人嘛,我只能说他们跟土耳其人一样:搞鸡奸的多毛猪。只有普鲁士人例外。可是普鲁士已经不在啦。普鲁士在哪儿呢?你看见了吗?我是没看见。有时,我感觉所有的普鲁士人在大战中死光了。有时,相反,觉得我住在那个肮脏的臭医院的时候,普鲁士人集体迁徙了,离开了。有时,我去岩石海岸,看看波罗的海,打算猜一猜普鲁士人的船只开往什么地方去了。瑞典?挪威?芬兰?不可能,因为那都是蠢猪生活的地方。那么去什么地方了呢?去冰岛啦?去格陵兰岛?极力猜测。但猜不出来。那么普鲁士人在什么地方呢?我站在岩石海岸上,搜索着灰色的海平面。那是像脓水一样浑浊的灰色。不是一年一次的灰色。而是每月一次啊!每十五天一次!可我一直没看见普鲁士人,一直猜不准他们到哪个方向去了。我只看见了你,看见了你那在浪花中时隐时现的脑袋。于是,我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安安静静坐了好长时间,望着你的脑袋,我也变成了石头;虽然有时我的视线失去了目标(你的脑袋),或者你的脑袋出现在很远的地方,我并不为你担心,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浮出水面,海水不会伤害你的。有时,我会坐在石头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感觉冷得厉害,都来不及抬头看看你是不是还在海里。我怎么办?于是,起身,牙齿打战,回到村里。刚一迈进村口,我就放声歌唱,让街坊们以为我是在克雷布斯酒馆喝醉了。”
小汉斯·赖特尔像潜水员一样,也喜欢走路;但是,不喜欢唱歌,因为潜水员从来不唱歌。有时,他出村向东,沿着一条林中土路,走到红人村,那里的人专卖泥煤。再继续向东,就到了蓝女村,它位于夏季干涸的湖中央。他觉得这两个村庄像鬼村,里面住着死人。蓝女村再过去是胖人村。那里散发着血腥和腐肉的气味,那浓浓的臭气与他自己的村庄不一样,自己村庄的气味是脏衣服、臭汗、臊土的气味,淡淡的味道,很像绳藻。
胖人村里不能没有大批的动物和屠宰场。有时,他在回村的路上,像潜水员那样走着,看见胖人村的居民无所事事地在蓝女村或者红人村闲逛,心里想:这两个村庄的人们如今都是鬼魂,以前大概是死于胖人村民的手中吧。他们的杀人术肯定残酷无情,尽管从来没找过他的麻烦,诸多原因中,可能因为他是潜水员吧,就是说,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来这个世界只是探索或者走访。
也有的时候,他身不由己地向西走去。这样,他能穿过鸡蛋村的主要街道。这个村庄年复一年地远离岩石海岸,仿佛房屋自己在活动,向着洼地和森林附近寻找安全地带。鸡蛋村过去是猪村。他估计父亲从来没见过这个村庄,那里有很多猪圈以及普鲁士地区最快乐的猪群,它们好像在问候每位过路人,不管他什么社会地位、年龄或者婚姻状况,一律发出友好、几乎是音乐般的哼哼声,或者没“几乎”二字,是百分之百的“哼哼”乐声;与此同时,村民们一动不动手持帽子或者用帽子盖脸,不晓得是因为厌烦抑或羞怯。
再过去一些是饶舌女村。那里的姑娘们在更大的村庄里纵情狂欢。那些村庄的名字听到后立刻忘记了。那些姑娘在街上抽烟,谈论着那些在这个号、那个号上服役的水手们。那些船名,小汉斯·赖特尔立刻忘记了。那些姑娘去电影院,看特别激情的影片,那都是世界上最帅的演员主演的,你想赶时髦,那就模仿电影明星吧。小汉斯·赖特尔立刻就忘记了那些明星的名字。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也像夜间下水的潜水员一样,母亲问他白天在什么地方过的,小汉斯想到什么说什么,但绝对没真话。
独眼妈用她那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儿子。儿子用两只灰色的眼睛抵挡母亲的目光。瘸子爸则在靠近壁炉的地方用两只蓝色的眼睛望着母子二人;在三四秒钟里,普鲁士孤岛似乎从险境里脱颖而出。
到了八岁,汉斯·赖特尔不再对学校有兴趣了。此前,他有两次险些淹死。第一次在夏天,是个柏林来的年轻游客救了他。这个游客正在饶舌女村度假。他看见有个孩子的脑袋在岩石附近忽隐忽现;看清楚(他是近视,起初以为是海藻)果然是个孩子后,连忙脱下西装,因为里面有重要证件,顺着岩石下到最底层,最后入水。划了几下水后,最终来到孩子身边。他从海上看岸边,想找一个上岸的合适地点,然后开始游过去,那里距离他下水的地方有二十五米远了。
年轻的游客名叫福格尔,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乐天派。有可能他不是乐天派,而是疯子。他来饶舌女村度假是遵照医生的嘱咐。医生担心他的健康,打算随便找个借口就让他离开柏林。假如你稍稍深入了解一下福格尔,那很快就忍受不了他的存在。他相信人性善,认为善良的人可以从莫斯科走到马德里,无论野兽、警察还是海关人员都不会打搅他,因为他会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其中包括时不时地离开大路,越野而行。由于轻率又笨拙,让他一直没找到女朋友。经常不管对象是谁,就大谈手淫的治疗功用(还举出康德为例),说是从小小年纪到垂垂老迈都应该手淫,这常常会让饶舌女村的姑娘们捧腹大笑;而让他柏林的熟人们厌烦不已,因为他们早就听腻了这套宏论,认为福格尔之所以固执地要说明这一切,实际上是要当着他们的面或者跟他们一起手淫。
但是,他也非常看重勇敢精神,因此一看到有个孩子(起初以为是海藻)快要淹死了,便毫不犹豫地下水营救,尽管岩石下面的海水波涛汹涌。另外一件事需要指出,福格尔把个金发、古铜色皮肤的男孩看成了海藻,这个错误那天夜里折磨着他,尽管事情完全过去了。躺在床上,屋内一片漆黑,福格尔像往常一样重温白天发生的事情,就是说,怀着非常满意的心情回忆大事。忽然,他又看见了那个正在溺水的孩子,发现自己在注视着那个孩子,心里怀疑那是人呢还是海藻。他立刻惊醒过来。心想:怎么能把孩子和海藻混淆在一起呢?接着,又想:难道孩子和海藻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在提出下个问题之前,福格尔想,也许柏林的医生是对的,自己在发疯,或许没疯——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发疯,但如果非要用某种方式说出来的话,可以说是在发疯的门口露头了;他想,孩子和海藻毫无共同之处,那么那个站在岩石上把孩子看成海藻的人,就是脑筋没调整好的,不是恰如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