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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张的哲学-第5章

小说: 老张的哲学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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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姑父姑母照应着她。”

“是吗?”王德没有说别的。

“你该回家吃饭,老人家要是不准你进城,不必固执。”“父亲管不了,我有我的志愿!”王德说着往四下一看。“李应,我的书包呢?”

“放在屋里了罢?进来看看。”

两个人轻轻的走进去,李老人似乎昏昏的睡去。李应爬上炕去拿王德的书包。老人微微的睁开眼。

“王德呢?”

“在这里。”

“王德!不用和别人说咱们的事。你过来!”

王德走过去,老人拉住他手,叹了一口气。王德不知说什么好,只扭着脖子看李应。

“王德!少年是要紧的时候!我,我完了!去吧!告诉你父亲,没事的时候,过来谈一谈。”

王德答应了一声,夹起书包往外走。老人从窗上镶着的小玻璃往外望了王德一望,自言自语的说:“可爱!可爱的少年!”

第八

乡下人们对于城里挂着“龙旗”,“五色旗”,或“日本旗”,是毫不关心的。对于皇帝,总统,或皇后当权,是不大注意的。城里的人们却大不同了:他们走在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里,自觉的得着什么权柄似的。由学堂出身的人们,坐在公园的竹椅上,拿着报纸,四六句儿的念,更是毫无疑惑的自认为国家的主人翁。责任义务且先不用说,反正国家的主人翁是有发财升官的机会,是有财上加财,官上加官的机会的。谁敢说我想的不对,谁敢说我没得权柄?呕!米更贵了,兵更多了,税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乡下人的事,那是乡下人的事!……

他们不但这样想,也真的结党集社的“争自治”,“要民权”,发诸言语,见之文字的干起来。不但城里这样的如火如荼,他们也跑到乡间热心的传播福音……北京自治讨成会,北京自治共成会,北京自治听成会,北京自治自进会,……黑牌白字,白牌绿字,绿牌红字,不亚如新辟市场里的王麻子,万麻子,汪麻子,……一齐在通衢要巷灿烂辉煌的挂起来。乡间呢,虽不能这样五光十色,却也村头村尾悬起郊外自治干成会……的大牌。乡民虽不认识字,然而会猜:

“二哥!又招兵哪!村头竖起大牌,看见没有?”一个这样说。

“不!听说围起三顷地,给东交民巷英国人作坟地,这是标记。”一个这样答。

两个,三个,四个,至于七八个,究竟猜不透到底是招兵还是作洋坟地。可是他们有自慰的方法:这七八个人之中的一个,杨木匠,断定了那块写着不可捉摸的黑字的牌子是洋槐木作的。王老叔起初还争执是柳木,经几次的鉴定,加以对于杨木匠的信仰,于是断定为洋槐木,然后满意的散去。过了几天,二郎镇上的人们惊异而新奇的彼此告诉:“关里二郎庙明天开会。老张,孙八,衙门的官人都去,还有城里的有体面的人不计其数。老张,孙八就是咱们这里的代表。……”

这个消息成了镇上人们晚饭后柳荫下的夕阳会聚谈的资料。王老叔对孙八,老张加以十分敬意的说:“到底人家绅士和作先生的,有表可带,才当带表,象咱们可带什么?”

褚三却撇着嘴,把头上的青筋都涨起来,冷笑着说:“王老叔!诸三虽不曾玩过表,可是拿时候比表还准。不论阴天晴天永不耽误事。有表的当不了晚睡晚起误了事,没表的也可以事事占先。”

王老叔也赞成褚三的意见。于是大家商议着明天到关里看看热闹。太阳渐渐的向西山后面游戏去,大地上轻轻的锁上一带晚烟,那是“无表可带”的乡民们就寝的时候了。

第二天真的二郎庙外老早的立上几个巡击兵。老张,孙八都穿了夏布大衫,新缎鞋,走出走入。老张仰着脸,足下用力压着才抹上煤油的红皮鞋底,作出戛戛的轻响。“前面的是孙八,后面的是老张。”庙外立着的乡民指指点点的说。然后两个人又走出来,乡民们又低声的彼此告诉:“这回前面是老张,后面的是孙八。”老张轻扭脖项,左右用眼一扫,好似看见什么,又好似没看见什么,和兵马大元帅检阅军队的派头一样。

城里的人们陆续着来到,巡击兵不住的喊:“闪开!闪开!这里挤,有碍代表的出入!

家去看看死了人没有,开自治会与你们何干!去!去!“

乡民们也哑然自笑明白过来:“可说,自治会又不给咱一斗米,何苦在这里充义务站街员!”于是逐渐的散去,只剩下一群孩子们,还争着赏识各路代表的风光。

开会的通知定的是九点钟开会,直到十二点钟,人们才到齐。只听一阵铃声,大家都坐在二郎庙的天棚底下,算是开会。

重要人物是:北郊学务大人南飞生,城北救世军军官龙树古,退职守备孙占元(孙八的叔父),城北商会会长李山东,和老张,孙八。其余的大概都是各路代表的埋伏兵。听说在国会里,管埋伏兵叫作“政党”,在“公民团”里叫作“捧角”,有些不体面的北京人,也管“捧角的”叫作“捧臭脚”。要之,埋伏者即听某人之指挥,以待有所动作于固体运动者也。

大家坐下,彼此交头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一齐说。谁也想不起怎样开会。倒是孙守备有些忍不住,立起来说道:“诸位!该怎么办,办哪!别白瞪着眼费光阴!”

南飞生部下听了孙守备说的不好听,登时就有要说闲话的。南飞生递了一个眼神,于是要说话的又整个的把话咽回去。南飞生却立起来说:“我们应当推举临时主席,讨论章程!”

“南先生说的是,据我看,我们应当,应当举孙老守备作临时主席。”老张说。

“诸位多辛苦,家叔有些耳聋,这些文明事也不如学务大人懂的多,还是南先生多辛苦辛苦!”

孙八说完,南飞生部下全拍着手喊:“赞成!”“赞成!”其余的人们还没说完家事,国事,天下事,听见鼓掌才问:“现在作什么?”他们还没打听明白,只见南飞生早已走上讲台,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鄙人,今天,那么,无才,无德,何堪,当此,重任。”台下一阵鼓掌,孙老守备养着长长的指甲,不便鼓掌,立起来扯着嗓子喊叫了一声:“好!”

“一个临时主席有什么重任?废话!”台下右角一个少年大声的说。

南飞生并未注意,他的部下却忍受不住,登时七八个立起来,摇着头,瞪着眼,把手插在腰间。问:“谁说的?这是侮辱主席!谁说的,快快走出去,不然没他的好处!”

龙树古部下也全立起来,那个说话的少年也在其中,也都插着腰怒目而视。

“诸位,请坐,我们,为公,不是,为私,何苦,争执,小端。”主席依然提着高调门,两个字一句的说。

左右两党又莫名其妙的坐下,然而嘴里不闲着:“打死你!”“你敢!”“你爸爸不是好人!”“你爸爸一百个不是好人!”……

“诸位!”孙守备真怒了:“我孙家叔侄是本地的绅士。借庙作会场是我们;通知地方派兵弹压是我们;预备茶点是我们。要打架?这分明是臊我孙家的脸!讲打我当守备的是拿打架当作吃蜜,有不服气的,跟我老头子干干!”孙守备气的脸象个切开的红肉西瓜,两手颤着,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八爷?走!会不开了!走!”

孙八要走,恐怕开罪于大众。不走,又怕老人更生气。正在左右为难,老张立起来说:“今天天气很热,恐怕议不出什么结果,不如推举几位代表草定会章。”

四下埋伏喊了一声“赞成”。然后左角上说:“我们举南飞生!”右角上“……龙树古!”以次:“张明德”“孙占元”“孙定”“李复才”,大概带有埋伏的全被举为起草委员。主席听下面喊一声,他说一声“通过”。被举的人们,全向着大众笑了笑。只有孙老守备听到大家喊“孙占元”,他更怒了:“孙占元,家里坐着如同小皇帝,代表算什么东西!”

主席吩咐摇铃散会,大众没心听孙守备说话,纷纷往外走。他们顺手把点心都包在手巾内,也有一面走一面吃的。后来孙八检点器皿,听说丢了两个茶碗。

第九

孙八把叔父送上车去,才要进庙,老张出来向孙八递了一个眼色。孙八把耳朵递给老张。

“老人家今天酒喝的多点,”老张歪着头细声细气的说:“会场上有些闹脾气。你好歹和他们进城到九和居坐一坐,压压他们的火气,好在人不多。我回家吃饭,吃完赶回来给你们预备下茶水,快快的有后半天的工夫,大概可以把章程弄出来了。”

“要请客,少不了你。”孙八说。

“不客气,吃你日子还多着,不在乎今天。”老张笑了一笑。

“别瞎闹,一同走,多辛苦!”孙八把老张拉进庙来,南飞生等正在天棚下脱去大衫凉快。老张向他们一点头说:“诸位!赏孙八爷个脸,到九和居随便吃点东西。好在不远,吃完了回来好商议一切。”

“还是先商议。”龙树古说。

“既是八爷厚意,不可不凑个热闹。”南飞生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捻着小黄胡子说。

“张先生你叫兵们去雇几辆洋车。”孙八对老张说。“我有我的包车。”龙树古说,说完绕着圆圈看了看大众。

洋车雇好,大家轧着四方步,宁叫肚子受屈,不露忙着吃饭的态度,往庙外走。众人上了车,老张还立在门外,用手向庙里指着,对一个巡击兵说话。路旁的人那个不值老张是自治会的大总办。

车夫们一舒腰,已到德胜门。进了城,道路略为平坦,几个车夫各不相下的加快速度,贪图多得一两个铜元。路旁没有买卖的车夫们喊着:“开呀!开!开过去了!”于是这几个人形而兽面的,更觉得非卖命不足以争些光荣。

孙八是想先到饭馆一步,以表示出作主人的样子。老张是求路旁人赏识他的威风,只嫌车夫跑的慢。南飞生是坐惯快车,毫不为奇。龙树古是要显包车,自然不会拦阻车夫。李山东是饿的要命,只恨车夫不长八条腿。有车夫的争光好胜,有坐车的骄慢与自私,于是烈日之下,几个车夫象电气催着似的飞腾。

到了德胜桥。西边一湾绿水,缓缓的从净业湖①向东流来,两岸青石上几个赤足的小孩子,低着头,持着长细的竹竿钓那水里的小麦穗鱼。桥东一片荷塘;岸际围着青青的芦苇。

几只白鹭,静静的立在绿荷丛中,幽美而残忍的,等候着劫夺来往的小鱼。北岸上一片绿瓦高阁,清摄政王的府邸,依旧存着天潢贵胄的尊严气象。一阵阵的南风,吹着岸上的垂杨,池中的绿盖,摇成一片无可分析的绿浪,香柔柔的震荡着诗意。

就是瞎子,还可以用嗅觉感到那荷塘的甜美;有眼的由不得要停住脚瞻览一回。甚至于老张的审美观念也浮泛在脑际,唤之欲出了。不过哲学家的美感与常人不同一些:“设若那白鹭是银铸的,半夜偷偷捉住一只,要值多少钱?那青青的荷叶,要都是铸着袁世凯脑袋的大钱,有多么中用。不过,荷叶大的钱,拿着不大方便,好在有钱还怕没法安置吗?……”

大家都观赏着风景,谁还注意拉着活人飞跑的活人怎样把车曳上那又长又斜的石桥。那些车夫也惯了,一切筋肉运动好象和猫狗牛马一样的凭着本能而动作。弯着腰把头差不多低到膝上,努着眼珠向左右分着看,如此往斜里一口气把车提到桥顶。登时一挺腰板,换一口气,片刻不停的把两肘压住车把,身子向后微仰,脚跟紧擦着桥上的粗石往下溜。忽然一声“咯喳”,几声“哎哟”,只见龙军官一点未改坐的姿式,好似有个大人把他提起,稳稳当当的扔在桥下的土路上。老张的车紧随着龙树古的,见前面的车倒下,车夫紧往横里一闪。

而老张因保持力量平衡的原因,把重力全放在下部,脊背离了车箱,左右摇了几摇,于是连车带人顺着桥的倾斜随着一股干尘土滚下去。老张的头顶着车夫的屁股,车夫的头正撞在龙军官的背上。于是龙军官由坐像改为卧佛。后面的三辆车,车夫手急眼快,拚命往后倒,算是没有溜下去。龙树古把一件官纱大衫跌成土色麻袋,气不由一处起,爬起来奔过车夫来。

可怜他的车夫——赵四——手里握着半截车把,直挺挺的横卧在路上,左腿上浸浸的流着人血。龙军官也吓呆了。老张只把手掌的皮搓去一块,本想卧在地上等别人过来搀,无奈烈日晒热的粗石,和火炉一样热,他无法只好自己爬起来,嘴里无所不至的骂车夫。车夫只顾四围看他的车有无损伤,无心领略老张含有诗意的诟骂。

其余的车夫,都把车放在桥下,一面擦汗,一面彼此点头半笑的说:

“叫他跑,我管保烙饼卷大葱算没他的事了!”

路上的行人登时很自然的围了一个圆圈。那就立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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