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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国文脉-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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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气息,又具有让中国女性文学扬眉吐气的厚度。在民族灾难的前沿,她写下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句,就其金石般的坚硬度而言,我还没有在其他文明的女诗人中找到可以比肩者。这说明,她既是中国文脉中的一种特殊格调,又没有离开基本格调。她离屈原,并不太远。

十三

在宋代几位一流的文学家中,辛弃疾是最后一个压阵之人。他在晚年曾勇敢地赶不少路去吊唁当时受贬的朱熹。朱熹比他大十岁,也算是同辈人。他在朱熹走后七年去世,一个时代的高层文化,就此垂暮。在我看来,这也许是我心中整个中国古典文脉的黄昏。

朱熹算不上文学家,我也不喜欢他重道轻文的观念。但是,观念归观念,这位杰出的哲学家对文学的审美感觉却是不错。哲学讲究梳理脉络,他在无意之中也对文脉做了点化,让人印象深刻。

朱熹说,学诗要从《诗经》和《离骚》开始。宋玉、司马相如等人“以浮华为尚,而无实之可言矣”。相比之下,汉魏之诗很好,但到了南朝的齐梁,就不对了。“齐梁间之诗,读之使人四肢皆懒慢不收拾。”这种论断,切中要害。

朱熹对古代乐府、陶渊明、李白、杜甫都有很好的评价。他认为陶渊明平淡中含豪放,而李白则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美。对他自己所处的宋代,则肯定陆游的“诗人风致”。这些评价,都很到位。但是,他从理学家的思维出发,对韩愈、柳宗元、苏东坡、欧阳修的文学指责,显然是不太公平。他认为他们道之不纯,又有太多文人习气。

在他之后几十年,一个叫严羽的福建人写了一部《沧浪诗话》,正好与朱熹的观念完全对立。严羽认为诗歌的教化功能、才学功能、批判功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吟咏性情、达到妙语。他揭示的,其实就是文学超越理性和逻辑的特殊本质。由于他,中国文学在今后谈创作时,就会频频用到“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水中之月,镜中之像”等等词语,这是文学理论水准的一大提升。但是,他对同代文学家的评论,失度。

从朱熹和严羽,不能不追溯到前面提到过的《文心雕龙》、《诗品》等理论著作。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我之所以没有认真介绍,是因为那是中国文论的起始状态,还在忙着为文学定位、分类、通论。当然这一切都是需要的,而《文心雕龙》在这方面确实也做得非常出色,但要建立一种需要对大量感性作品进行概括的理论,在唐朝开国之前八十多年就去世了的刘勰毕竟还缺少宏观对比的时间和范例。何况,南朝文风也不能不对概念的裁定带来局限,影响了理论力度。这只要比一比七百多年后那位玩遍了一切复杂概念的顶级哲学家朱熹,就会发现,真正高水准的理论表述,反倒是朴实而干净。

十四

李清照、陆游、辛弃疾、文天祥他们都认为,中国文脉将会随着大宋灭亡而断绝,蒙古马队的铁骑是中华文明覆灭的丧葬鼓点。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元代的诗歌、散文,确实不值一提。但是,中国文脉在元代却突然超常发达。那就是,中华文明几千年的一个重大缺漏,在这个不到百年的短暂朝代获得了完满弥补。这个被弥补的重大缺漏,就是戏剧。不管是古希腊悲剧还是古印度梵剧,都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已经充分成熟。而中国,不仅孔子没看到过戏剧,连屈原、司马迁、曹操、李白、杜甫、苏东坡都没有看到过,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况,而元代又为什么会改变,这是很复杂的课题,我在《中国戏剧史》一书中有系统探讨。有趣的是,既然中国错过了两千多年,照理追赶起来会非常困难,岂能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纪君祥等一大批文化天才合力创作的元杂剧。结果,正如后来王国维先生所说,中国可以立即在戏剧上与其他文明并肩而“毫无愧色”。

此时的中国文脉,在《窦娥冤》,在《望江亭》,在《救风尘》,在《西厢记》,在《赵氏孤儿》,在《汉宫秋》……

在这里,我和王国维先生一样,并不是从表演、唱腔着眼,而只是从文学上评价元杂剧。那些形象,那些故事,那些冲突,那些语言,以及它们的有机组合,在中国文学史和艺术史上几乎是空前的。

是不是绝后呢?还不好说。但是如果与明代的传奇——昆曲相比,昆曲虽然也出现了汤显祖这样的作家,写出了《牡丹亭》这样的作品,但放在元杂剧面前,却会在整体张力上略逊一筹。多数昆曲作品过于冗长、秾丽、滞缓、入套,缺少元杂剧那种活泼而爽利的悲欢。比《牡丹亭》低一等级的《桃花扇》、《长生殿》又过于拘泥历史,减损了作为一种民间艺术的生命力。

至于清代后期勃发的京剧,唱腔很好,表演虽然没有戏迷们幻想的那么精彩,也算可以,而文学剧作,则完全不能细问。没有文学就只能展示演唱技能了,在整体上当然不能与元杂剧相提并论。

因此,中国文脉之于中国戏剧,如果以十分计,那么,大概是六分归元杂剧,三分归昆曲,一分归地方戏曲。京剧已经不是地方戏曲,如果不是从文学、而是从音乐唱腔着眼,它的地位就会不低。

由于元代的统治者是少数民族,一些本该退色的文化也就失去了官方支撑,因此比较彻底地挣脱了文词间的道统气、宫廷气、阿谀气、头巾气、腐儒气,为贴近自然的天籁式创造留出了空间。这种空间看似边缘,却很辽阔,足以伸展手脚。由此联想到同样产生于元代的那幅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富春山居图》。比之于宋代那些皇家画院里的宫廷画师,黄公望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卜者,但是,即使把宋代所有宫廷画师的最好作品加在一起,也无法与他相比。

元杂剧的情况也是如此,我们哪怕是把后来京剧从慈禧太后开始给予的全部最高权力的扶持加在一起,也无法追赶元杂剧的依稀踪影。元杂剧即使衰落也像一个英雄,完成了生命过程便轰然倒下,拒绝有人以“振兴”的说法来做人工呼吸、打强心针。

一切需要刻意“振兴”的文化,都已经与文脉无关。而且,极有可能扰乱了文脉的自然进程。现在社会上经常有人忙着要把那些该由博物馆保护的文化遗产折腾到现实生活中来,而且动静很大,我就很想让他们听听元杂剧轰然倒地的壮美声响。

十五

明清两代五百四十余年,中国文脉严重衰弱。

我在给北京大学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的时候指出,这五百多年,如果要找能与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关汉卿可以并肩站立的文化巨人,只有两个,一是明代的哲学家王阳明,二是清代的小说家曹雪芹。我们今天所说的文脉,范围要比我在北大讲的文化更小,王阳明不应列入其中,因此只剩下曹雪芹。

这真要顺着他说过的话,感叹一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为什么会产生这么惊人的情况?

原因之一,是明清两代统治者实行的文化专制主义已发展到了文化恐怖主义(如“文字狱”)。这就必然毁灭文化创新,培养出大量的文化侍从、文化鹰犬、文化侏儒。当然也产生了一些文化叛逆者和思考者,但囿于时间和空间,叛逆和思考的程度都不深。有人把他们当做“启蒙主义者”,其实言之有过,因为并没有形成“被启蒙群体”。真是可称得上启蒙的,要等到近代的严复。

原因之二,是中国文脉的各个条块,都已在风华耗尽之后自然老化,进入萧瑟晚景。这是人类一切文化壮举由盛而衰的必然规律,无可奈何。文脉,从来不是一马平川的直线,而是由一组组抛物线组成。要想继续往前,必须大力改革,重整重组,从另一条抛物线的起点开始。但是明清两代,都不可能提供这种契机。

除了这两个原因外,从今天的宏观视野看去,还有一个对比上的原因。那就是在中国明代,欧洲终于从中世纪的漫长梦魇中醒了。而且由于睡得太久,因此醒得特别深刻。一醒之后,他们重新打量自己,然后精力充沛地开始奔跑。而中国文化,却因创建过太久的辉煌而自以为是。欧洲文艺复兴发生在中国的什么时候?我只须提供一个概念:米开朗琪罗只比王阳明小三岁。

明清两代五百年衰微中,只剩下两个光点,一是小说,二是戏剧。但明清戏剧我在前面已经作为元杂剧的对比者而约略提过,因此能说的只有小说了。

小说,习惯说“四大名著”,即《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我们中国人喜欢集体打包,其实这四部小说完全没有理由以相同的等级放在一起。

真正的杰作只有一部:《红楼梦》。其他三部,完全不能望其项背。

《三国演义》气势恢宏,故事密集。但是,按照陈旧的正统观念来划分人物正邪,有脸谱化倾向。《水浒传》好得多,有正义,有性格,白话文生动漂亮,叙事能力强,可惜众好汉上得梁山后便无法推进,成了一部无论在文学上还是精神上都是有头无尾的作品,甚为可惜。《西游记》是一部具有精神格局的寓言小说,整体文学品质高于上两部,可惜重复过多、套路过多,影响了精神力度。如果要把这三部小说排序,那么第一当是《西游记》,第二当是《水浒传》,第三当是《三国演义》。

这些小说,因为有民间传闻垫底,又有说书人的描述辅佐,流传极广。在流传过程中,《三国演义》的权谋哲学和《水浒传》的暴力哲学对民间有严重的负面影响,于今犹烈。

《红楼梦》则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域的存在了。这部小说的高度也是世界性的,那就是:全方位地探寻人性美的存在状态和幻灭过程。

它为天地人生设置了一系列宏大而又残酷的悖论,最后都归之于具有哲思的巨大诗情。虽然达到了如此高度,但它的极具质感的白话叙事,竟能把一切不同水准、不同感悟的读者深深吸引。这又是世界上寥寥几部千古杰作的共同特性,但它又中国得不能再中国。

于是,一部《红楼梦》,慰抚了五百年的荒凉。

也许,辽阔的荒凉,正是为它开辟的仰望空间?

因此,中国文脉悚然一惊,猛然一抖,然后就在这片辽阔的空地上站住了,不再左顾右盼。

明清两代,也有人关注千年文脉。关注文脉之人,也就是被周围的荒凉吓坏了的人。

例如,明代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提出过“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他们还认为“今真诗乃在民间”,例如《西厢记》能与《离骚》相提并论。他们得出结论:各种文学的创建之初虽不精致但精神弥满,可谓“高格”,必须追寻、固守。这种观点,十分可喜。

清代的金圣叹则睥睨历史,把他喜欢的戏剧、小说,如《西厢记》、《水浒传》,与《庄子》、《离骚》、《史记》和杜甫拉成一条线,构成了强烈的文脉意识。

明清两代在文脉旁侧稍可一提的,是“晚明小品”。在刻板中追求个性舒展,在道统下寻找性灵自由,虽是小东西,却开发了中国散文的韵致和情趣。这种散文,对后来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白话美文的建立,起到了正面的滋养作用。新时代的文学改革者们不会喜欢清代桐城派的正统,更不会喜欢乾嘉骈文的回潮,为了展示日常文笔之美,便找到了隔代老师。当然,在精神上并非如此,闲情逸致无法对应大时代的风云。

与明代相比,清代倒有两位不错的诗人。一是前期的纳兰性德,以真切性灵写出很多佳句,让人想到即使李煜处于胜利时代也还会是一个伤感诗人;二是后期的龚自珍,让人惊讶在一个朝野破败的时代站出来的一位思想家居然还能写出这么多诗歌精品。但是,这两位诗人都遇到了太大的变动:纳兰性德脚下的民族土壤急速变动,龚自珍脚下的精神土壤急速变动,使他们的诗句一时找不到稳定的承载。他们的天分本该可以进入文脉,但文脉本身却在那个找不到价值坐标的年月仓皇停步了。

除了他们两位,我还要顺便提一笔个人爱好,那就是十八世纪只活了三十几岁的年轻诗人黄景仁。我认为二十世纪古体诗写得最好的郁达夫,就是受了他的影响。

十六

既然已经说到现代,那就顺着再说几句吧。

中国近、现代文学,成就较低。我前面刚说明清两代五百多年只出了两个一流文人,哲学家王阳明和小说家曹雪芹,那么,我必须紧接着说一句伤心话了:从近代到现代,偌大中国,没出过一个近似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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