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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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颇感不安,不知她对此事持何态度。岂知紫姬毫不介意,从容答道:“如此苦心托付,也令我感动啊!我如何能介意呢!只要她不轻视我,不讨厌我住于此处,我也就安心了。其母藤壶女御乃我之姑母,单凭这点,想来她不会太疏远我吧?”源氏不料她如此谦逊,说道:“你如此宽容,反叫我不安。诚能如此仁厚,则于已于人,皆是安乐。你若能与之和睦相处,我定更疼爱于你。外间流言,切不可轻信。男女之事,世人总爱捕风捉影,肆意歪曲,以致弄出事端。故须静心详察,方为贤明。切不可急躁冒然,徒自怨恨。”他对她诚挚劝导一番。紫姬脸上强作笑容,心中暗忖:“此事太过突然,真让人难以置信!他说得如此在理,我也不好反驳,免他讨厌。若他与三公主真有其事,对我则必有顾忌,要么就听我劝告而罢手。此次他以受人托付为名,行好色之实,我倒没法阻止了。但绝不可让他人知晓我心中哀怨。倘让继母式部卿亲王的正夫人知道了,她一向怨恨我不知将如何幸灾乐祸。她至今尚在为那讨厌的播黑大将之事而无埋怨恨我呢。”纵然紫姬胸襟极其开朗,可对这种事又怎能漠然视之呢?近年来夫妇间亲亲睦睦,她的地位也日渐安如磐石。本料想从此便可夫唱妇随白头偕老了。谁知如今出了这等丑事!她虽窃自悲叹,外表却极其平静。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朱雀院正忙于准备三公主出嫁。凡恋慕三公主者,无不垂头丧气。即便是迷恋三公主的冷泉帝,也奈何不得,只好断此念头。此值源氏不惑之年,朝廷准备为他举行隆重庆典。但源氏素来以俭朴为德,是故一概辞谢。
正月二十三日恰逢于日,播黑右大将夫人玉望当先祝寿,奉献新菜②。玉堂预先没漏半点风声,直至一切事宜皆备妥当,才突然驾临。源氏此时已是却之不恭,只得领受了。玉髦此行虽说是微行,却也威势十足,仪仗之盛,殊异于寻常。源氏的御座设在朝南厢房里。室中焕然一新,屏风幔帐等设施,皆用新物。可御座却不用帝王椅子,而以四十条中国席重叠做成。一对嵌螺钢的柜子上放着四只衣箱,里面装着四季服装。香壶、药箱、石砚、洗发盆、梳具箱等,无不精心设计,尽善尽美。那插头花的台子,是用特别的沉香木和紫檀木做成。插头花虽为寻常金银打制,可配色讲究,式样别致,是故格外雅致脱俗。原来这位尚待诸熟风趣,颇具才气,事事求新出奇,总让人大开眼界。但外表却并不故意招摇。
众人聚集一堂,源氏出来接见尚待。源氏依然容貌清丽,丝毫不显四十岁之相,倒好似未做父亲的公子哥儿。王室猛然一见,虽离别已久,竟像初别乍逢一样,不禁红晕上脸,羞涩万般。却也不敢生疏,款款互倾衷肠。玉髦结婚末久,连生两个孩子,虽长得颇令人喜欢,却因怕难为情,不肯带了来拜见源氏。可镜黑大将却以为机会难得,定要携两孩子同来拜见。这两孩都着便装,头发左右分梳,煞是清秀可爱。源氏见了,说道:“岁月悄逝,平日并不以为然,仍像年轻时一样过日子。但见了这些孙儿,才悚然发觉已老矣!夕雾也有了儿子,可我尚未见过呢!惟你特别关心我,今日首来祝寿,叫我又喜又惧。”我正想暂且将老忘记呢。”玉望已是二十六岁的少妇,更添了妇静从容的成熟风韵,姿态更显高雅秀美。她献诗道:
“嫩弱两小松,扎根此岩中。今祝巨磐石,长寿万年福。”
吟时尽力装出大家风范。源氏面前陈列着四个沉香木盘子,盘内盛打各种时令新菜。他略尝了些,举杯答吟道:
“稚嫩两小松,自当命长久。青青野地菜,依此总是荣。”
正当唱和之际,许多王侯公卿一并来南厢祝寿。式部卿亲王因玉髦使自己女儿离开了髯黑之家,对她甚为不满。然念及女儿紫姬尚是源氏夫人,权衡再三还是于日着时分赶来了。置黑大将洋洋自得,以源氏女婿身份料理贺寿事宜。式部卿亲王看其轻狂模样,极为不悦。两个外孙乃髯黑之子,紫姬之甥,双方皆有缘故,也前后奔波帮办杂务。盛礼品的笼子四十具,盒子四十件,由中纳言同夕雾带着亲近的子侄,—一搬与源氏过目。源氏赐众饮酒,随便用些新菜肴撰。他面前陈列着四只沉香木方几,几上杯盘皆很精致。因朱雀院玉体尚未康复,故举行音乐演奏会。但太政大臣已备置了琴笛等乐器。他道:“今日的寿庆典礼,可谓世间最为尽善的了广遂将乐器取出,诸人各择一种乐器,一并演奏起来。其中和琴是太政大臣当作第一名器而秘藏的,他本是这乐器的演奏高手,此日全心弹奏,其音之美妙,再无一人敢操奏此琴。源氏要右卫门督相木弹奏和琴,柏木固辞。因三公主之事,棺木内心尚未释然。但源氏再三强求,棺木只好从命。琴声美妙,听者无不动容,交口称赞:柏木琴艺,竟不逊于其父。能如此善承父业者,世所罕见!源于中国的乐器,各有操琴手法,学会还是容易,然这和琴初无定法,全靠自己领悟。譬如随手拨弦的“清弹”,便具各种乐器音调,真是妙不可言。后来太政大臣将琴弦放得极松,调子降得很低,弹出多种音响的曲调。忽地,柏未奏出十分明朗的调子,极是悦人神智。诸亲王想不到他的琴艺如此高妙绝伦,无不对他刮目相看。萤兵部卿亲王取来了七弦琴。这琴非比寻常,乃历代第一名器,本珍藏于直阳殿内。桐壶院晚年时,因爱女一品公主极擅此道,便赐与了她。太政大臣欲使源氏的四十寿宴锦上添花,特向一品公主借得此琴。源氏忆及此琴史迹,往事纷踏而至,不禁感慨万端。萤兵部卿亲王虽也因酒伤感,流泪不止,却还能察知源氏心情,遂将琴呈上。源氏此刻感怀万干,便接过琴来,弹了一支珍奇乐曲。这场管弦合奏十分精致,情趣盎然。末了唤来乐队至阶前演唱,歌声婉转化美,从吕调唱到律调,直至夜深。曲调逐渐柔美可爱了。催马乐《青柳》一曲唱得最为感人,连夜营也都为之动容倾听。歌罢,请人各领赏赐。那礼物精美异常,皆照私事规格设计。
翌晨,尚傅玉望辞归。源氏赐赠礼品,对她说道:“我好像与世隔绝了,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你今日来,令我猛醒风华正逝,来日无几,不由凄凉倍增。今后可得常常来此,看为父渐渐衰老。我为陈规所羁,未便随意前来探望,好生遗憾。”玉髦此行,让源氏忆及旧事,不禁悲喜交加。可匆匆小叙,随即分手,又令他意犹未尽,极为惋惜。玉望暗忖:太政大臣虽为亲父,却只有生育之恩,而义父源氏对她却是慈爱周至,日后岁月漫长,定可长蒙照抚,永世无虞。心中感激不已。
二月中旬,六条院中迎来了尊贵的三公主。洞房设在西边小客厅内。第一、二厢屋与走廊,及侍女们的居室,都装饰得精致喜气。朱雀院仿女御入宫仪式。排场隆盛,送亲人多为王侯公卿。藤大纳言没能凭家臣身分当上夫婿,心中虽怨恼不已,却也来参加送亲。三公主的车子抵达六条院时,源氏出来迎接,并躬身扶三公主下车,这可是异乎常例之举。源氏虽蒙封赠,难照太上天皇,可他毕竟名为臣下,是故婚式并不完全雷同于皇上迎女御入宫,可也异于寻常的娶亲,这倒是一宗特别姻缘。婚后三日中,朱雀院与六条院双方各有酬答,皆珍贵高雅,极富风流。
紫姬日日耳闻目睹又岂能心无所动?实际上,纵然娶的是三公主,紫姬也绝不会因此失宠。紫姬素来蒙受专宠。可如今新来个三公主,人既美艳年轻,身世又高责无比,自然深有威胁之感。但她隐忍于心,绝不形诸于外。当三公主人门时,她主动接近,招呼照应,料理甚是周全。原氏见她如此宽宏大量,方才放下心来,亦愈发爱她了。而三公主尚是初春少女,连胸乳都未长出,言行又极大真,完全还是个孩子。源氏忆起从前在此山初会紫姬时,她虽也是这般年纪,可已才气逼人,极有心劲了。这三公主却仍是孩童般天真幼稚。源氏思量这样也好,免得太过妒忌或者骄横了。可终究少了些意趣。
婚后三日,源氏夜夜与三公主共枕。紫姬多年来何曾尝过独守空房的滋味,如今虽尽力忍受,还是孤寂不已。虽然心中希望源氏不要出门,但却格外殷勤地替源氏出门穿的衣服熏香。她强作沉静,脸上仍不免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态,凄美之至,让人好生怜爱。源氏暗忖:“有此一人足矣!我怎能再娶一人呢?都因自身轻率浮荡,行事疏忽,以致落得如此局面。夕雾年纪虽轻,却对爱妻十分忠贞。所以朱雀院没相中他。”他思来想去,自知薄幸,不觉泪盈满眶,负疚地言道:“眼下方始新婚,不前去,于理难下,还望你答许。以后倘再负心于你,实乃颜面无光了。只是倘朱雀院知晓了,不知作何感想……”他前后为难,心绪钦乱,样子甚是痛苦。紫姬苦涩地笑,答道:“你自己心中都没有主见,叫我如何来决定?”源氏觉得此话暗讽于他,竟不胜羞愧,独自托腮枯坐,一话不发。紫姬便取过笔砚来,写道:
“世变无常眼中事,全作千秋不变状。”另又写了些古歌。源氏取来观看,觉得虽非正派之作,却也合情合理,便回吟道:
“死生绝断终由命,永不衰是你我情。”写毕,不便立刻离去。紫姬见此说道:“这不是让我难堪吗?”便催促他前去。源氏便穿了轻柔衫子,匆匆而去,留下~路芬芳衣香。紫姬浑身酸软,倚门目送。凄然地想:“这几年来,他年岁已长,收敛了许多,不再轻易眠花缩柳了,平安无事到了今日,谁知又发生这难以解说之事。世事如此变幻无定,今后真是难测啊!”
紫姬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可侍女们却窃窃私设道:“人世之事,可真没个准啊!我们这主人拥有如此多夫人,可没有一个不敬惮紫夫人的。如今来了个公主夫人,架子颇大。可我们紫夫人岂会善罢甘休?现在她隐忍着,以后料不定一件小事都会引出种种纷扰呢。”她们忧心不已。可紫夫人只管声色不露地和侍女们闲谈,直到深夜。她见众人纷纷如此猜疑,深恐有失体统,便阻止她们道:‘哦家公子虽有众多夫人,可让他称心决意的实在没有,是故常感不足。现今来了这人品极好的三公主,连我也童心萌动,颇想和她一块儿游戏玩乐呢!你们切不可胡猜乱说。倘是身份与我相同或是出身微贱之人争宠倒还有理可说。可三公主降低身份下嫁实是委屈了她。于此,我倒希望不要同我生疏才好。”中务君和中将等侍女听得此话,相互挤眼弄眉。似在说:“紫夫人可是个大度之人呢!”这几个侍女都是紫姬的心腹,是故对紫姬深表同情。其他夫人有为紫姬抱屈,有的还来信慰问。其中有道:“不知夫人作何想法。我等失宠之人,倒电安心…”紫姬却思忖:“她们如此估量我,本已徒增烦恼。世事无常,又何苦自残身心呢?”
如此这般,已是深夜五鼓,紫姬从不曾熬夜至此,深恐众人诧异,便忙挪进内室,伏卧于床,然长久孤枕独宿,岂能入睡?昔日源氏流放须磨,经年阔别诸多情状便又浮现于脑际。她想:“那时公子滴戍,千里迢迢。我心系他的生死安危,哪顾得自身苦乐。我所悲伤的只是他的不幸。仅使那场离乱让我们都丢了性命,何有今日这等愁肠百结呢?”想法纷繁,聊以自慰。夜风忽地袭来,沁人心脾,凉意顿生,睡意全消,身体未敢稍动,生怕又引得诗文惊异。闻得鸡鸣传来,更觉悲凉。
或许她夜夜如此焦躁吧!有~晚她的倩魂竞离身而去,来到了源氏的梦中。源氏惊醒,好不惧怕,不知紫姬出了何事,慌张不堪。待得鸡鸣,即刻起身,匆忙要回紫姬住处。三公主年幼,有乳母等睡在近旁服侍。源氏自个开了边门转身即走,慌得睡在三公主旁的乳母忙扶三公主坐起目送。天色尚未大明,雪光一片,模糊难辨。源氏走后,衣香犹目散漫室中。有人便吟“春夜何妨暗”之古歌。庭中残雪铺排,犹似毡毯。源氏来到西厅,一面低吟白居易“于城阴处犹残雪”之诗,一面伸手敲格子门。因长久夜出朝归,是故众侍女未曾提防,尽皆熟睡。许久方才开门纳入,源氏调侃道:“寒气逼人,实在太冷,我在门外守候如此久,身子都僵了呢!我老早归来,是担心你不耐孤袅,这总不算过失吧?”说毕,便伸手扯去紫姬垫身的衣服,慌得紫姬忙藏好儒湿衣袖,扮出和容悦色的情状来,但并不放肆。其姿态甚似雨后梨花,令源氏怦然心动。他终觉三公主虽高贵典雅,但仍不及紫夫人的清丽纯朴。
源氏追思种种旧事,觉得紫姬举止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