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蝶-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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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仆从偷偷看了苏度情一眼,道:“是元……元先生来了……”
苏度情在一旁道:“先生有事,还是先办要紧,不必陪伴度情了。”
姜沣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此佳日,如此佳景,却有一位老朋友登门来访,坏了小姐的兴致,真是罪过。那么,小姐请自便,这里一切自由,各处都畅通无阻,但请随意。”说完长揖,转头随那仆从去了。
苏度情目送姜沣离去,独自站在凉亭之上。只见这时,雪更大了,漫卷纠缠,乱作一团,极目远望,隐隐可见乌青色的高楼华厦的影像。
京都?她不禁茫然了,就像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感到自身的迷乱、空无而不知所终。命运究竟是一个充满了无限巧合的迷宫?还是谜题般却早已既定了的掌纹?她拿不准,也无从知晓。
对她来说,京都是一册沉重的史书,干燥、神秘、传奇、孤独。以前她的内心深处也曾向往过京都,可是只是一个向往罢了。她更习惯江左,那是一个宋词般纤细、纸鸢般轻盈、纱帘般透明的水城。而现在,南方和北方,细雨和大雪,珠帘画舫和城堡宫墙,蓑衣油笠和玉带蟒袍……一切的一切都被置于了两个极端。
于是,她开始迷茫,就像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迷乱、空无而不知所终。
客人独自踏雪,走过一条长长窄窄的巷子。巷子外面是喧嚣闹市,饭馆、赌场、酒楼、店铺、宫殿、市集、和尚庙、清真寺、钟鼓楼……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大雪中,无数人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在雪天中戏雪,但见滑冰刀的、堆雪人的、在湖上凿冰钓鱼的、驾马爬犁的、驾狗拉雪橇的、烤羊肉串的、卖驴肉火烧的、拉炭车的、放鞭炮的、东游西逛的……一片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然而一进巷子,喧嚣声仿佛立时就被隔绝了,远远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息,巷子中只余下风拂树梢,松涛阵阵之声。客人叹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住在此间,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信步前行,巷子尽头处,豁然一大片塔松林。但见松树郁郁森森,白雪皑皑,风一吹摇曳生姿,积雪涔涔落下。
松林中一条碎石小径宛若天成,曲曲折折地通向松林幽处,客人踱着步子,悠然走来,一路只见松树顶上划出天之一线,路边植了几株腊梅,雪中独立,甚有风骨。
客人摇头晃脑,面带微笑,一直走到一道木茶色围墙之前。围墙处竹篱疏落,扉门半掩,门上写着“布衣琴趣”四个墨迹森森的古篆大字。两边松木上刻了一幅联,银勾铁划,刻痕中积了不少雪屑,写的却是:
但聆天籁谁人解
且钓垂壶我自知
客人一笑,推开门扉,径直走进去。
却见围墙内,有木制的精舍九间,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片池塘两边,庭院内积雪茫茫,正中天井处,植了一株龙爪槐,正好似一幅《雪中铁槐图》。正面一间大大的木屋,屋前一条木头长廊,挂满香肠、腊肉、咸鱼和风鸡,都冻得邦邦硬了。长廊下堆满了木炭烧柴,都盖了油布。客人一笑,喃喃自语道:“好一幅《闹市村居图》啊,姜老三忒会享受了。”
他游目四顾,不见有人踪迹,却见路边有一座矮矮的怪兽石雕,口衔石珠,造型奇特。客人哈哈一笑,走过去,拍了拍那石雕的脑袋,说道:“快去通报你家主人一声,就说我来了。”
这一幕场景如果有人在一边看见了,不疑心此人是疯子才怪。那客人却怡然自得,摇头晃脑,毫不在意,站在庭院中央负手等候。
过不多时,只见姜沣从里面出来,边走边笑道:“伯牙既死,子期终生不复谈琴;今日伯牙复活,锺子期也只好重操旧业。元畏鲸从哪里来?我们有一年不见了吧?要来也不事先鱼传尺素,通个音信,好叫我这闲人在寂寞中有个盼头。”
元畏鲸笑道:“我看你活得有滋有味,闲是够闲的,也不见得怎么寂寞了。”
姜沣见他满面风霜之色,似乎旅途颇为劳顿,当下问道:“老弟所来何事?”
元畏鲸道:“正是有事,却不知夏掌轩哥哥是不是在这里?”
姜沣奇道:“你怎知我跟夏家哥哥在一起?”
“这个先不忙说,我只问你他在么?”
姜沣摇摇头,说道:“我跟他在苏宁就分了手,他自回羊城去了。”
元畏鲸一怔,摇摇头,苦笑道:“这回可是阴错阳差了。”
姜沣问道:“有事么?”
元畏鲸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也罢,来也来了,我便在这里住上一夜,明日再回南方去吧。”
姜沣笑道:“如此正好,我这里新近弄到了一件名器,正想听你意见。”
元畏鲸动容道:“难道是‘雾中山’么?”
姜沣摇首道:“那‘雾中山’是雷氏诸琴中最神秘、最不可求者,我又哪里寻来?不过,这件名器倒和雷氏有些干系。”
元畏鲸沉吟着,说道:“给个因头,也好猜下去。”
姜沣摆摆手,笑道:“不必猜了,我告诉你吧,是……雷氏所制的‘冰清’!”
元畏鲸“啊”的一声跳起来,满脸怀疑,连声呼喊: “真的么?你又怎么寻得的这件宝物?怎么寻得的?”
姜沣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三天前我刚从江左回来,你还记得一年前,我跟吕家老夭的约定吗?”
元畏鲸倒退一步,道:“难道是吕无靥?”
“正是!”
元畏鲸怔了半晌,叹了一口气,道:“我听说最近他们家和洞庭邢家的事情了。唉!这么多年的怨结,却出无因。闹得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煮豆燃豆萁。唉!真是……不过也怨不得老邢,吕家这恶性竟然这么多年都改不了,真是!真是!”
他似乎想找两句合适的词语来抒发此中感慨,一时却又找不到,只是连连摇头,扼腕叹息。
姜沣道:“他们两家的事,我们这些置身局外的人是管不了的。别理会这些事情了,跟我进去,咱们好久不见,今天晚上定要把酒长谈,不醉无归。”
两人并肩进了左手一间精舍之中,转过一道屏风,只见满屋堆满各种古老乐器,最多的是古琴,此外还有钟磬、大铎、汉舞乐鼓、秦三弦、楚埙、瑶南奚琴、排箫、方响、月琴、笙瑟、番部的火不思、龟滇的琵琶、不列颠的口哨、罗刹国的风箱琴、好望角的独木鼓、罗马的女体琴、印第安的牛骨笛、南洋的鸟鸣鼻儿……琳琅满目,举不胜举
元畏鲸不禁叹为观止,说道:“你搜罗的好宝贝啊!”
姜沣笑道:“这些都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也只因我有闲。哪里像你,终日云游海外,四处流浪,随身也携带不了这许多东西。”
元畏鲸四顾左右,只见屋中一角堆满了许多大块木料,旁边还有嵌锉斧凿诸般工具。他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在操持制琴的勾当啊。”
姜沣叹道:“生活闹市之中,消费甚巨,只好靠手艺维持。自古以来,制琴为贱艺,名手从不表彰。唐时雷霄、雷盛、雷威、雷文、雷迅皆碌碌无名,其琴只铭有‘雷氏’字样,或多湮灭了。世人所爱,只是琴中之音,殊不知良琴才能通心曲。世人皆谓你我为琴痴,然而,这个中的辛酸,实不足以向外人道矣。”
元畏鲸道:“哥哥说的甚是。”
姜沣道:“制琴之要,博大精深。桐为阳,宜作琴面;梓木为阴,宜作琴底。阴阳相配以召和。面圆法天,底方法地;广六寸法六合;长三尺六,法三百六十日周天度。徽十三,法十二月;文上有池,言其平;池下有滨,四海滨服;龙池八存,法八风;风池四才,法四气;腰腹四寸,法四时;琴弦取蜀中拓丝为上。调剂阴阳,平和水火。制琴所费的心力,所耗的精血,实难计算。”
元畏鲸叹息道:“我自诩妙解音律,也善于相琴,却不知这诸多繁复手续,真是枉为琴痴了!”
“但制琴容易,制名琴难矣。”姜沣又道,“据说,吴钱忠懿王能琴,使人下民间寻访制琴良材。使者夜宿天台山寺,夜闻瀑布声止于檐外,声音特异,急起视之,见瀑布下一石正对一廊柱,面向日,剖而视之,竟是良桐。于是制为琴,一曰‘洗凡’,一曰‘清绝’,遂成旷世之宝。但凡名琴良材,无不有一段传奇,楚之绕梁、汉之焦尾、唐之春雷、高丽之混沌材,莫不如是。”
元畏鲸听得悠然神往,满脸歆羡。
姜沣携了他的手,道:“兄弟是伯牙,世间惟一能解我音律之人,更妙的是亦能鼓乐,且跟我来,你我共和一曲。”
两人折而出来,向后院去了,此时,天将大黑,雪却停了,庭院中白茫茫一片,远处隐隐有华灯绽放,透过临近的夜色照射过来,依依可辨,恍然如梦。
两人来到那亭上,却见四角都引燃了碧纱灯笼,围了厚厚的帷幕屏风,中间点了火盆,火光熊熊,甚是暖和。
姜沣在铺了厚软垫的石凳上坐下,面前正是名琴“冰清”,说道:“兄弟坐,听哥哥弹奏一曲。”
元畏鲸点点头,并不坐下,姜沣一笑,轻轻调着音,曼声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吟罢神情萧索,说道:“今日借雪景,即兴鼓琴,这一支曲子就叫‘华年’罢。”说罢,琴声悠然响起。
却说此情此景:庭院中白雪覆盖,老槐铁干嶙峋,四下里寂无半点声息。那琴声冲霄而起,又缓缓落下,缥缈清越,充斥了一种寂寞凄迷的美感;承接起转之处,具是对命运的感慨与唏嘘,诉说着人生的飘忽无蒂,世事变幻无常,仿佛一场春梦,了却了便无痕迹。音响虽在闹市之中,又恍惚飘荡于九天之外。
元畏鲸负手而立,闭了双眼,一幕幕幻象纷至沓来:明月皎皎,青烟袅袅,泣泪成珠,美玉化土……那交叠拼杂的图景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惘然哀痛,配以琴声,当真是叫闻者直欲断肠。然而,尽管哀思悱恻到了极处,琴声中却另有一股放纵不羁、桀骜不驯的大气,两者泾渭分明,混浊自清。
元畏鲸听得琴声将转之时,从怀中掏出一支大海螺来,凑到嘴上“呜呜”相和。海螺鼓气发声,音色磨损颤栗,开阔喑哑,如同天风之和海涛。姜沣微微一笑,琴韵忽转,变得缠绵柔媚,但见指法繁复,极尽变化之能事,螺声兀自高昂,隐隐似战船交兵,擂鼓隆隆,纵横江海。然而却让人又感到了空负大志、冯唐易老的悲壮意蕴。
慢慢地,螺声低下,渐无声息。而那琴声却时近时远,飘逸自在,仿佛终生沉溺者,一朝醍醐贯顶,终于看破了世情,大彻大悟。
琴声袅袅散开,渐渐终绝。两人相对一嘻,心意相通,此情此景更是无需只言片语。
元畏鲸心念一动,猛抬头厉声喝道:“谁?!”
姜沣出其不意吓了一跳,连忙定睛看去。只见亭外小径上站的一人,长裙曳地,黑发齐肩,一双黑亮的眸子熠熠发光,苍白的脸上犹有泪痕。
姜沣站起身,笑道:“原来是苏小姐,可吓了我一跳。”
苏度情娓娓说道:“小女子静夜无眠,忽听佳奏,忍不住寻音而来,见两位先生弹奏忘情,不敢惊扰。怎奈琴韵螺声切情切景,佳妙难言,不由感怀自身,怆然落泪,打断了佳奏,真是罪无可恕,罪无可恕!”
姜沣道:“小姐不必客气。”转向元畏鲸,又道:“兄弟,这位小姐是我的客人,可大大的有名,乃是人称‘江左才女’的苏度情苏小姐。”
元畏鲸的表情甚是奇特,眼珠灵动、似笑非笑,走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苏度情,甚是无礼,过了好半晌才桀然一笑,施礼道:“在下闽南番僚人氏,姓元名蜚,因所居渔乡名叫‘畏鲸乡’,所以大家也都叫我‘元畏鲸’。久闻‘江左度情’之名,今日相见,惊为天人,不由忘形,惭愧惭愧。失礼之处还请小姐涵待。”
“不敢。”苏度情回了礼,嫣然道:“良骏不与劣马为伍,元先生至情至性,脱略形骸,又与姜先生并肩而立,琴螺相和,自是非凡人。度情有幸,数日内得见三位海内奇男子,真是幸莫大焉!”
元畏鲸奇道:“三位?还有一位是谁?”
苏度情道:“自然是吕无靥先生。”
元畏鲸不禁惊骇莫名,张大了嘴,看看苏度情,又看看姜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姜沣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可说话,然后对苏度情说道:“小姐谬赞,我姜沣怎敢与无靥老弟比肩。苏小姐,畏鲸老弟,相逢既是有缘,择日不如撞日,我略备酒菜,同去共谋一醉,图一个剪烛西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