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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旧址-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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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两岸远远近近地竖着一些早就废弃不用的老式的天车井架,在满天火红的晚霞中裸露着漆黑干枯的骨架.像是一具具倚天站立的骷髅。李紫痕瘫坐在石阶上,冰冷的石头把渗透骨髓的冰冷传遍全身。在这条无声无情的流水岸边,她经历了不知多少生离死别,不知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但都被她以女人的坚韧熬过去了。可是这一天的下午,她坐在银溪码头的石阶上看着那些在晚霞中燃烧的骨架,分明觉得熬干了自己。许多年以前,她从绣架上抬起疲倦的眼睛依门远望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许多古老的歌声,为这些歌声所动,她曾经流下过许多莫名的泪水。现在这双熬干了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些漆黑干枯的骷髅,只有无以倾诉的绝望和悲哀。一种刻骨铭心的自责煎熬着这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她后悔自己的固执,后悔自己非要把那个孤儿养大.后悔自己把老实胆小的冬哥也拉进到自己女人的固执当中来。她没有想到谦卑胆小的冬哥竟会有这样大的勇气,竟然敢当着那么多狂热的人跳进水里去救那个孩子。

李紫痕坐在一九六六年夏天的晚霞当中,一动不动,像一块古老而又落套的石头,望着悠悠东去的河水……想哭,却没有泪水;想说,却又无从说起。



在不顾一切地跳进银溪之前,冬哥一直在心慌意乱的等着一场灾难。这座祖祖辈辈居住的城市,在那个夏天突然变得面目全非无比陌生。到处都是被红油漆刷过的墙壁,到处都是毛主席语录,到处都是大字报、大标语。紫云桥被改叫做红卫桥;苏东坡手书的“听鱼池”

被凿下去,用红油漆写了“激流勇进”四个大字;牌坊街被改叫做工农街;街角上那间自己喝了一辈子酒的三兴和酒馆,也改成工农饭店。做了这一切人们还嫌不够,又开来两辆大汽车拽倒了那两座石牌坊,锯倒了那棵五百年的老槐树,然后用铁锤和斧头把它们碎尸万段。砸牌坊的那一天,冬哥一直蹲在大门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看着石坊和槐树活生生地倒下去。眼前忽然变成空荡荡的一片,冬哥很痛惜也很害怕。冬哥心慌意乱地打量着这座城市,一直到那时他才想起来:这就是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地方么?从这片空荡荡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许多灰黑的砖墙,可以看到银溪对岸那个冒着黑烟的砖厂的大烟筒。冬哥觉得非常的别扭,非常的难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人从眼睛里活生生的连根剜了去。冬哥想起来自己靠着老槐树不知喝下去多少壶老酒,不知听了多少回挽子腔,从那么多粗壮的男人的声音里,他一下子就能分辨出十一妹好听的尖嗓子……可现在,陌生的太阳触目惊心地照着这片空荡荡的地方。冬哥悄悄地从怀里摸出自己的锡酒壶来,大大地灌下一口,热烘烘的酒力突然给了他勇气,冬哥对着那片空荡荡的场子骂起来:“儿子些,会作孽!”骂完了,不过瘾,左右看看,对着那遍地的石块和木屑又骂:“土匪!泼皮儿!伤天害理!”这样骂着,忽然就落下许多眼泪来。冬哥就觉得很没有意思,很惭愧。就又在心里骂自己:老鬼你好没得意思。这座城里除了那副水担,还有哪一样东西是你自己的?连六姐和之生都是你半路上才碰到的。骂过自己,冬哥就又仰起脖子喝酒,泪水就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到处乱流。冬哥就想,这世道变得太快,这世道怕是不要人活了。正哭着,猛然听见有人问:

“冬哥,你啷个一个人蹲在这里哭?”

冬哥满脸乱抹着说谎:“六姐,没有哭,是遭阳婆晃了眼睛……”

李紫痕说:“冬哥,你哭了。”

冬哥就很惭地点点头:“六姐,我真是老了,老得啥子事情也经不起了,老得没得用处了,老得该死了

李紫痕就红了眼睛说:“冬哥……”

这样说着,两颗白发苍苍的头就挨得很近。然后,他们就看见满脸血迹的之生从那块空地上踩着遍地的石块和木屑走过来,身上的白衬衣被撕破了,衬衣上写着墨迹淋漓的几个大字“狗崽子”,两个老人一时吓得张口结舌。之生在一九六六年毒热的太阳下大哭着朝自己的亲人扑过去,三个人抱在一起的时候,冬哥又想:这一辈子怕是真的活到头了,真的活够了。

回到家以后,冬哥忙忙的去井上为之生担水擦洗,慌乱之中竟把一只水桶从辘轳的吊钩上弄脱了,看着装满了水的木桶扑通一声沉到井底去,冬哥又气得哭起来,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老得没用了,老得该死了。许多年前双喜栽进水井,自己连想也没想就攀着井绳滑了下去。那时候,自己正坐在皂角树的阴凉下边唱戏文,那几句戏文还是自己从十一妹的口中听来的.十一妹最爱唱的就是那几句“红鸾袄”

从今后儿决定断绝来往,

锁玉楼洗脂粉永不为娼。

嫁挑葱卖莱人儿心欢畅,

此不关别人事我自做主张。

可唱戏文的十一妹还是死在桃花楼里了,自己和老师爷去赎她,结果白跑了一场。凭你有多少钱财,凭你有多少真·心,都不能把人从阎王手里赎出来。从那时候起冬哥就刻骨铭心的明白了什么叫死,死就是到一个所有活着的人都永远不能去的地方,到一个叫所有活着的人都无可奈何的地方。想到这些,冬哥又骂自己:你真是该死了,昏想的都是些死人的事情。丢了一只桶,冬哥只好扔下竹担提水回去,没有扁担一桶水提在手中却分外的吃力,一连歇了几次才回到家里。看着李紫痕给之生哭着洗着,冬哥就又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这么一个热得让人头昏脑涨的正午,也是自己去担水来给孩子洗澡,先给之生洗,后给六姐洗,隔着蚊帐自己呆呆地坐在八仙桌的那尊白菩萨身边,特别的燥热,特别的焦渴,听着清水哗哗作响的从一个女人身上流下来,一直流到自己热血沸腾的胸膛里。然后.就听到屋外满树的蝉声像打雷一样响;然后,等到自己撩起帐角的时候就看见六姐,六姐的身子白得就仿佛八仙桌上那尊白瓷观音;然后,自己就跪下去说,六姐,我来生转世变牛做马也要跟到你……十几年的事情好像就在昨天发生的,只是那只木盆里再放不下这个天生怕水的孩子了,只是没有想到一切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看着之生满脸的伤,看着孩子吓破了胆的样子,冬哥心如刀割,冬哥就流着泪给孩子壮胆:

“之生,莫怕,二天我们不去读书了,留在家里,我和姑婆守到你。”

之生哭着摇头:“不行,他们会到家里来抓我去。”

冬哥就喊:“龟儿子些来抓,我就跟他们拼命,我就不活了!老子活够本儿了!”

冬哥这样乱喊的时候,街上正开过一辆宣传车,车上五六只高音喇叭同时唱着一支歌,一九六六年夏天举国上下到处都唱这支歌: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大风浪里炼红心,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横扫一切害人虫。

敢批判,敢斗争,

革命造反永不停,

敢批判,敢斗争,

革命造反永不停,

彻底砸烂旧世界,

革命江山万代红}

这支歌以压倒一切的气势回荡在银城上空,声震寰宇,雷霆万钧。所以,等到第二天之生的同学们高呼着口号,高唱着这支歌拥进家来抓狗崽子的时候,冬哥的反抗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人们三把两把就将一个白发老头推倒在墙角里,押着“战利品”高呼而去。一向惶恐谦卑的冬哥猛然变得果断起来,他吩咐老伴:“六姐,你守在家里,我去学校看看!”冬哥这样说的时候,李紫痕在他那双发红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逼人的凛然之气,李紫痕就哭着提醒他:

“冬哥,你千万小心些,你们两个丢了哪一个我也活不下去。”

冬哥那时候根本顾不得女人的眼泪,冬哥匆匆追到学校,接着又匆匆追到紫云桥。桥头已经被人站岗封锁,冬哥只好在围观的人墙里挤到桥下的河岸上,河水把毒热逼人的阳光反射上来,晃得冬哥几乎睁不开眼睛,冬哥什么也看不见,冬哥就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

“之生——!之生——!你莫怕,我在这里!’,

正喊着,冬哥听见之生的尖叫:“莫丢呀,莫丢呀.我怕死啦……”冬哥看见之生手脚乱摆着从天上掉下来,扑通一声栽进银溪里。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冬哥奋不顾身地纵入河水中,朝着那双在水面上乱摆的胳膊和时隐时现的人头游过去,一面游,一面喊:

“之生,之生,你莫走,你莫走,我来救你!,,

当一老一少从河水里挣扎上岸时,立刻被围在义愤填膺的人群中。人们不能容忍这种对于革命的公开对抗,人们不理会冬哥的哀告,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倒在

地上。可是人们没有料到这白头发的老头居然会有那样大的力量,他突然从血泊中站起来,惊天动地地喊叫着:“老子不活了!老子活够了!”一面喊着,像一头疯牛一样撞向人群,顿时和纷纷倒地的人体滚压在一起。受了刺激的人群被发疯的冬哥激发出百倍的义愤和激动,十几个人冲上去,把冬哥和之生仰面朝天地高高举过头顶朝桥上拥去。尖叫,唾骂,厮打,口号,刹那间混成炽热的人流。冬哥的眼睛上粘满了血,他只觉得毒热逼人的太阳照在脸上,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红光。那股喧嚣的人流上高举着的两具人体,远远看去,仿佛两只祭献的牲畜。一眨眼,人流从岸边涌上桥头,从桥头涌向桥心。接着,在呐喊和欢呼声中冬哥觉得自己像是飞了起来,冬哥又喊:

“之生,之生,你莫怕……”

随着扑通而起的两股水花,一切都平静下来。一时间桥上岸上都停止了喧嚣,人们都瞪大了眼睛朝那一片幽深墨绿的水面望过去,都以为或许会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幽深墨绿的银溪像一个缓步徜徉的诗人,依旧如往日那样幽深而墨绿,依旧如往

日那样缓缓地沿着河水中升起的石壁在听鱼池静静地停留片刻,而后,又从容不迫地从桥下静静地流去。银溪这副古老而落套的样子,和这个激流勇进的伟大时代显得格格不入。



银城人发现在那个特别漫长的夏天李紫痕白了满头的头发,在一派毒热的阳光和葱茏的绿色中,她极不谐调极为显眼地顶着那满头的雪白在银城走来走去。冬哥和之生同时被扔进河里淹死的那个下午,有人看见她在桥边的河岸上一直坐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又有人看见她沿河边的土路走到下游二十里的河闸上,等着冬哥和之生的尸体浮上来。然后,她在那儿雇了一辆牛车,买了两口棺材,装殓了两个亲人,又带着他们走到白云山,拐过山底的弯道,在浓绿的林木中看见那座像朵白云一样静立着的石坊,李紫痕叫车停下来,指着路边的一块空地说:“就在这里吧。然后,她就一言不发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几个赶车的农民一锨一锨地挖好了墓穴,看着他们把棺材放进那两个深深的土坑,又看着他们培出两座崭新的坟。几丛翠绿的竹子下边突兀着两堆新鲜的红土,李紫痕觉得它们太红,红得像要渗出血珠来。出了力气的农民们,浑身汗湿地坐在一边抽着烟。打量着这个古怪的老太太。他们以为她会贡献点什么,以为她会烧纸,烧完纸就会拖着长腔哭一场。可这个老太太却一声不语的让人害怕。他们看见她只在坟前点了三炷香,然后就双手合十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像块冰冷阴森的石碑。过了很久很久,她转过身来把一叠钱交给农民们,然后说:“你们先走吧。’’农民们不放心.催她一同走,又告诉她说山上的庙早就封了门,和尚们也早都赶回家种田去了。这几个陌生的农民并不知道。许多年以前,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曾和埋在坟里的那个男人一起来过这里。那时候,她指着这片空地说:“等我死了,就埋在这山坎下边,离白云寺近些。”想不到几十年后。竟是她自己到这来先把冬哥埋进土里。李紫痕远远地望着那座像朵白云似的石坊,看到满山遍野许多斜射的静静的阳光,阳光把许多揉碎了的岁月铺在两座殷红的坟头上……那座石坊自己走过不知多少次了,她记得石坊上刻着两句自己一直就弄不大懂的话,好像是说人来人去、人生人死本都是一回事。可是现在,生和死就是这样面对面的看着,刻骨铭心、肝肠寸断的一切都留给活着的人来承担,都留给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恍惚之中,李紫痕总是从那两座殷红如血的坟头上看到两张惨白如纸的脸。在水闸边把他们捞上来,一老一少并排躺在闸坝上,两张惨白如纸的脸被太阳直照着,两双眼睛紧闭着。李紫痕总不相信他们就死了,她坐在两人中间,帮他们理顺了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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